序
我想起那個湖
「寒燈下,寫兩行刪一行。」──(日)高浜虛子
立秋後陽光偏移到陽臺積水的地磚上,遠方的阿里山僅餘一個神祇般的輪廓。案頭這本《二行天地的神會與言詮》的書稿如鍍上了一層金箔紗般亮麗。自2018年提倡兩行華俳的創作以來,蒙好友余氏境熹熱誠關注,既春蠶吐絲的論述,也蜻蜓點水的賞評。「春花去秋雨來/日光穿過蝴蝶夢」(高桑闌更俳句),回首不覺稿件已累積十餘篇,可以匯為一卷。我把這個想法說與他時,他欣然同意。乃有這本華俳評論集的誕生。
華文二行俳句提倡體現俳句美學本質的內在結構「切」與「二項對照」組合,自2018年十二月出版《華文俳句選》和創立「華文俳句社」以來,持續穩定地在臺灣《創世紀》詩雜誌、日本《俳句界》雜誌和香港《中國流派詩刊》的華文俳句專欄發表。在當今只是分成三行或規定五七五字數的形式俳句居多的國際俳句中,華俳運動是回歸俳句本質的契機,於臺灣俳句的發展更是一個重要的里程碑。於華俳社的推廣下,書寫華文二行俳句的詩人逐漸擴及中國、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和日本等亞洲區域。「華文俳句叢書」於2019年開始在「釀出版」推出,第一冊《渺光之律》和第二冊《凝光初現》之後,於2020年隆重推出華語圈第一本「俳句季語」的辭典《歲時記》。本華俳評論集即列為「華文俳句叢書」第四集。
在世界局勢趨於複雜的現代,書寫主張素樸的俳句,實為一種精神和生活的復古行動。此舉等同胡適、劉半農以及於聞一多、魯迅等的白話文學革命,既革新語文傳統,復回歸歷史傳統。以白話文追蹤躡跡,尋找過往的留痕,開拓時代的格局。藉由俳句的書寫,現代人必須回歸到一千多年前的簡單生活觀點,以毫無修飾的方式呈現活在當下的瞬間感動。在各樣刺激環繞的現代生活中,要求詩人回歸古人般的單純,並不容易。這非俳句過於簡單食之無味,而是現代人的思考模式過於複雜,無法回歸單純的觀照。喜歡書寫俳句或喜歡閱讀俳句,意味著從當代小說戲劇影音聲效般複雜的生活中隱遁,成為一個簡單生活和思考的修行者,安靜的諦聽身旁的四季景物,歌詠落花枯葉鳥獸風雨。從枝幹向外擴張,轉回修剪捨棄只餘綽約的枝椏。不停的化繁為簡,活在當下瞬間,靜觀生活的一張張寫生。俳句是從生活的電影中抽取的一張圖像,無法反映生活的所有層面。礙於短小的形式限制,有學者如桑原武夫主張,相較於小說戲劇或電影等高級藝術,俳句係屬次等的第二藝術。倘若依照此觀點,文學藝術的優劣僅繫於字數的多寡或結構的大小。此論點等同以長度和複雜度來貶低靜態的攝影作品,高舉動態的電影作品,實在令人難以接受!
俳句是聯想的鉤,帶領讀者進入經驗的遐想。如看著一張照片陷入沉思,沉溺於線條色彩的情趣。閱讀俳句需要讀者發揮想像力,填補有限的文字敘述所留白的部分。在稍縱即逝的日常生活中擷取一個瞬間遁入文學的奇幻世界。華文俳句的兩行即是兩扇窗,開啟一個有別於日常的空間,在無法隱遁的世界中享受一時的隱遁。俳句也提供一個脫離當下自我的方法,讓情緒和我隱藏在客觀寫生的眼光中。抑制自己直接表達情感的衝動,逐步捨棄沒有作用的修辭(這等同於所謂的零度寫作),將自我蘊藏於沉默中,或於不明確表達的暗示裡。於是我們得以從當下的情緒抽離,拾起一把客觀的鑰匙,將目光從自我轉移到四季的變化和自然的景物。此般情緒的昇華將帶來心理的療癒或藝術的創作。
余境熹於〈華文俳句藝術談:《華文俳句選:吟詠當下的美學》讀後〉中提供欣賞華文俳句的可能角度,把作品放置在漢語文學的脈絡裡,進行聯想。例如:趙紹球的「花落滿階/半夢半醒的早晨」,可以上連唐人孟浩然(689-740)〈春曉〉的「花落知多少」、「春眠不覺曉」。或是容受作品的多義,讓文本在不同的詮釋中煥發更多生命力。例如:郭至卿的「桌上的咖啡杯/翻開的詩集」,讀者可以將「咖啡杯」視為空的或滿的,自行注入意義。俳句源於連歌,自古以來即有連座(互動)文學的性質,由界定連歌季題的發句,脫離連歌成為獨立自主的存在。第二座席的人在理解發句的意涵之後,接續吟詠一首。第三座席的人在理解前一首之後,接續吟詠一首。如此持續,直到在座的所有人都將作品發表完畢。當俳句脫離連歌之後,接續吟詠的任務便轉讓給讀者,任由讀者依據短小的詩句,作擴大的想像和詮釋。由於中國與日本共享部分的文學傳統(遣隋使和遣唐使之文化影響),且都屬於同一個亞洲的季節風區域,因此將俳句放在漢語文學的脈絡中欣賞,毫不牽強且相當可行。
除了以上兩種欣賞角度之外,余氏於〈與華俳互動的「喜好」和「經驗」:余境熹訪談〉中提出可根據「知識」、「經驗」和「喜好」來與二行華俳互動。他舉吳衛峰的俳句「夏夜/濤聲和著『真夏的果實』」為例,說明讀者可以選自己喜歡的版本代入吳衛峰俳句的情境,如鄧麗君、張學友、薛凱琪等其他的版本,讓自己熟悉的旋律和歌詞和著「濤聲」,獲得不同於原作的新感覺。既然俳句是聯想的「鉤」,其功用為開啟一個有別於日常的空間,在無法隱遁的世界中享受一時的隱遁,讀者當然有權利可以運用本身的「知識」、「經驗」和「喜好」來共享作者的世界。
對於余氏於〈華文俳句藝術談:《華文俳句選:吟詠當下的美學》讀後〉中提到,二項對照所選事物的「不即不離」方最考驗俳人藝術思維的敏銳度,是判別華俳高下的關鍵,我認為「不即不離」乃華俳詩人吟詠俳句時必要的思維模式,而非判別華俳高下的關鍵。而判別華俳高下的關鍵,除了延續日本俳句的標準,如擴大含意的深淺,描寫心象風景及平易輕快之外(《歲時記》,洪郁芬、郭至卿主編,p.9),尚待華俳詩人作更多創意性的嘗試與研究。華俳既然是最短的詩,現代詩的評判標準可否或如何應用於華俳評判,是未來相當值得研究的領域之一。期盼有更多的詩人和學者投入,共襄盛舉,讓萌芽的華文俳句蓬勃發展。
余氏境熹此書,為未來的華俳研究踏出了重要的一步。其於俳句的理論建構上多有發揮,實屬難能可貴。其於華俳之格物鑽研,特別讓人敬重!我或困於城鎮小屋,或遊走於田野荒郊,感受著季節細微的變化,反覆啄磨著這些精密的字詞。有時得兩行於郊野一場秋雨落葉之中,卻又在西風颯颯室內寒燈之下,刪去一行。如心潮之起伏,如時光之晦明。我想起那個湖,它實際的存在,朝有雲影,夜現螢光,卻在我生命中,成了一個象徵。華俳的書寫和研究,亦復如是!
2020年8月18日 於嘉義麝燈小屋
洪郁芬/華文俳句社社長
(台灣詩人,日本俳句協会理事。曾獲第三十九屆世界詩人大會中文詩第二名、俳人協会第14回九州俳句大会秀逸賞等。著《魚腹裡的詩人》《渺光之律》等﹔主編《十圍之樹—當代華語詩壇十家詩》《歲時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