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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空襲之中浴火重生,綻放歌舞昇平的風華年代──歌舞伎町的前世與今生
被周圍人潮夾擠出電車,擁擠的月台上魚貫向前,自頭頂打下的日光燈,與灰階的水泥地板、乳白色的牆面,形塑出車站通道內才有的「空間感」,趁著列車進站爾後又離站的間隙,如被養鴨人家驅趕的鴨群一般,由低窪處以短、快而碎亂的步伐,循著多色的指標方向疾行趨走,然後在一片亮光之中, 拚命地尋找、蒐集著綠色的「新宿」字樣,這過程簡直就像食品製造工廠的生產線,不容許輸送時有片刻的遲疑或停滯。
步出JR新宿車站的東口,從站前廣場稍微往東,紀伊國書店的本店與大型電器行BIC CAMERA就在兩旁,越往新宿三丁目的車站靠近,伊勢丹新宿店和OIOI百貨迎面而來,彷彿兩頭時尚巨獸,各自屹立在十字路口,伺機向等待穿越馬路的人群投以飢渴的視線,隨時準備藉現代風的「產品」入侵並占據人們的日常。三菱UFJ銀行新宿分店前,一到週末搖身一變成為一處得以稍作休憩、等候的領地,避開人潮車流,這裡的視野或許最好。若再稍微走入靖國通兩側的巷子內,異國料理的餐廳、日式居酒屋,卡拉連鎖店羅列成行,「方向感」於此輕易地就能失能、失效。
這裡究竟是廉價的商務旅店,還是帶點禁忌氣息的愛情旅館?兼職派遣員穿上特色服裝,使出魅惑的話術本領,與往來過客攀談、搭訕,手上還緊抱厚重的傳單及店卡,甚至還有可以參考指名的資料夾──今晚想點的是哪一道?伸手一抽,抽到的是與國王、皇后的一夜溫存,還是鬼牌等級的帳單?或許就連台灣人自己可能都不會相信,與繁華夜生活幾乎劃上等號的「歌舞伎町」之所以能拔地而起,並發展至今日規模,其幕後的推手,其實是那些我們既陌生卻又熟悉的在日台灣人。
事件,亦是記憶一座城市樣貌的方法之一
二○一七年年底左右,日本驚爆一起駭人聽聞的「座間九屍命案」,就連英、美、韓等國外媒體都競相報導,經過警方的追查,當時二十七歲的嫌犯白石隆浩在案發之前,曾經是在新宿車站往歌舞伎町──那條被稱為「星探大道」──上負責勾搭遊說並仲介女性從事色情行業、所謂人力仲介公司的「星探」。與他交往過的女性們表示,他是一個待人溫柔又可以信任的人,但也有人認為他其實是話術高超、工作散漫。而該事件自從被媒體報導以來,似乎又讓那個藏匿在朦朧月色與霓虹燈光之後,被稱為是日本第一紅燈區的「歌舞伎町」,再次以異色的姿態被帶到世人面前。
即使在日本的Live House酒吧、酒店等營業場所,其實並非都能隨意「跳舞」,營業的店家得先申請到特定許可才行,且營業時間的規定也十分嚴格,這些都與戰後(一九四八年)所制定的「風營法」有很大的關聯。夜幕低垂後的糜爛頹廢、享樂放縱,連帶也是許多包含毒品交易、暴力犯罪的最佳溫床。過去,在石原慎太郎擔任東京知事期間,曾經實施大規模的「歌舞伎町淨化作戰」,目的是為取締違法的色情店家、管制非法滯留的外國人,以及驅離暴力黑道分子,從那之後,歌舞伎町的街頭陸續開始裝上監視用的攝影機,並禁止「星探」在街上拉客的行為,這也促使違法的不肖業者轉往更為地下的運作模式。然而,歌舞伎町的街道卻從未因此變得更加安全或平靜。
另一起對此區發展帶來重大影響的事件,是發生在二○○一年的「歌舞伎町大樓火災」──一棟出入十分複雜、住商混合的大樓「明星五十六」──事發當天的凌晨,位在三樓的麻將館「一休」,在員工打開大門後突然發生爆炸,火勢隨即沿著樓梯通道向上蔓延,大樓內雖裝有火災的自動警報器,但由於常常故障已關閉了電源;二、三樓沒有裝設逃生避難設備,四樓雖有安裝卻早已不堪使用。少數人跳樓逃生,但其餘四十四人因吸入過多濃煙、一氧化碳中毒而亡。這場發生在日本戰後的嚴重火災,也是東京建築物火災事件中死傷人數最多的案例。事發之後,當時的首相小泉純一郎下令徹查,也因此修改消防法規,除加重法律責任外,更要求加強消防意識。
曾是迷宮般的慾望天堂,卻因事件而被貼上標籤
在迎來泡沫經濟之前,歌舞伎町一帶曾是正值年少輕狂的世代們徹夜狂歡、如迷宮般的慾望天堂,這對於經歷過七○、八○年代的日本人來說,當時的歌舞伎町至今依舊在他們記憶中留有相當鮮明的印記,那是與現在我們所熟悉的、另一片截然不同的喧囂光景:各種流行的元素與潮流文化匯集於此,不管是從廣播、電視或報紙雜誌等傳統媒體所接收到的,包含音樂風格上的轉變,再到電影、電視節目的內容,或是前衛的藝術表現,同時亦與文學交相輝映,激盪出許多燦亮如剔透晶瑩的代表作品。
那些年,宛如不夜之城的傳說,是在「歌舞伎町迪斯可獵豔殺人事件」(一九八二年)發生之前:翹家的國中少女與同性好友,徹夜流連、在歌舞伎町的數間迪斯可舞町和喫茶店之間放縱自己,途中被一名自稱名校的大學男子搭訕,說是要開車帶她們去附近兜風。隔天接近中午時分,只有其中一名少女逃過一劫,另一名則是被發現倒臥在自行車道旁的竹林矮叢裡,雙腳的阿基里斯腱還被切斷,明顯地限制其行動,兇器與作案的工具都遺留在現場,加上相關的證詞與口供,拼湊出來的是一份極為清晰的犯人側寫檔案,卻始終找不到他的蹤影,就這樣過了法律追訴期限。自此之後,「風營法」便將這些聲色場所的營業時間限制在午夜十二點之前,迪斯可舞廳的熱潮與文化一度衰退。
五光十色的不光只是那些飲酒作樂,當然也有男歡女愛的快活之事,這也是歌舞伎町之所以成為歌舞伎町,且讓不同世代的人願意為之沉淪的誘因之一。但在光鮮亮麗的背後總有更陰翳幽暗的一面。讓歌舞伎町與「恐怖」劃上等號、更被世俗大眾貼上標籤的理由,還得加上另一件發生在一九八一年的「愛情旅館連續殺人事件」──短短數月之間,陸續有數名女子遭人殺害,並陳屍在歌舞伎町的愛情旅館房間中,當時因旅館內並未裝設監視攝影機,即使嫌犯的畫像公布在電視上,事件也同樣過了法律追訴期,成為另一件未解的懸案。後來不只在廣播節目上,就連兒童文學作家也在散文作品中提到,「歌舞伎町」是一處不知接下來會發生什麼的「危險之地」。
在歌舞伎町成為她自己以前
在「歌舞伎町」成為她自己之前:二戰時,這一帶因為東京大空襲,瞬間陷入火海,一切變得荒蕪而面目全非,明治以前這裡還只是一處低窪的溼地,曾作為養鴨場,後整地改建為女子學校。自空襲中她浴火重生,並在災難後迅速復興重建,甚至被稱為「全首都復興的月桂冠」幕後的大功臣,而這一切都必須歸功於一群在日台灣人的落地生根,他們的存在也間接孕育出歌舞伎町的樣貌。
被喻為是「歌舞伎町華僑御三家」的林以文、林再生、李合珠等人,組織同胞買地購房,再加上其他陸續從台灣返回內地的台灣人,人脈與資源慢慢匯流成河,像是為這塊已經貧瘠了許久的土地,重新注入一股活水。交通建設隨著市鎮街區的發展依序到位,道路的劃分也對應到地面上的大樓建設逐漸微調,轉眼之間人潮開始聚集回流,從一無所有到萬丈高樓林立的景象,這一路走來並不容易,金錢、人脈的疏通往來,與政治或政府所規劃的都市發展計畫之間的拔河與妥協,包含劇場、餐廳到電影院,到旅館、酒吧夜總會,以及聚集許多文人藝術家的名曲喫茶店,自此以後,歌舞伎町終於有了屬於她自己的黑夜與白天。
曾幾何時,娛樂和生活在這可被視為是同義詞,穿梭在商店街不同店家裡的,不只有當地的居民,更有遠道而來的觀光客們,而那些戰後第一代的台灣人與當地的日本人們共同協作經營,一步步將她打造成為歌舞昇平的象徵,百媚千嬌的風華年代,即使非法之事仍在發生,暴力集團無處不在,也從未令人卻步,反倒成為近似妝容的陰影線條,讓歌舞伎町的樣貌更為立體動人。或許這也正如椎名林檎在九年代出道時所推出的單曲〈歌舞伎町女王〉中的歌詞描述:「走出JR新宿車站東口,那裡才是屬於我的庭院、如大型遊樂場般的歌舞伎町。今晚開始,那個身為女兒的我,將會在這街區成為女王。」
館長(私人圖書館「櫞椛文庫」館長、文藝月刊《圈外》總編,文章散見各藝文媒體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