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1
榻榻米、棉被和吃土
盧建彰(詩人導演)
●榻榻米是個人
我是在居酒屋裡讀這書的。
因為點的串燒還在烤,只好喝味噌湯填已經在說話的肚子,女兒和我各喝了三碗,女兒說:「把逼,你去添了五次耶。」她一直笑,彷彿她做了個了不起的惡作劇。
中間我拍了張照片給宜農,說:「我覺得妳這書很搭味噌湯。」
她回:「原來我的書是榻榻米系呀。」
是啊,說得精準無比,確實是榻榻米的感覺,你可以在一種、兩種、三種、四種狀態裡看,你可以坐著看,也許搭杯濃茶,在雨絲飄灑的日子,揀一段自己的童年,藉她秀麗並懇摯的文字。你可以放心,宜農是榻榻米,你可以打滾、正坐。
●棉被提醒你有體溫
你也可以放掉端正坐姿,以一種懶骨頭本人的姿態,在榻榻米上方,鼻尖嗅聞藺草香,讓書本像件鬆軟小被,以溫暖覆蓋溫暖,讓你也想想你爸你媽你阿嬤,最重要的是,你。
你知道嗎?再蓬鬆保暖的棉被,事實上,溫暖你的是你的體溫,它只是幫你留住那熱度不繼續溢失在這早已失溫的世界。
這樣說來,宜農又從榻榻米成了棉被,引人想起自己是有熱度的,不必老想向世界討拍取暖。
●吃土當作吃補
在卸下一夜干軟嫩魚肉給女兒吃時,我向仍是文盲的女兒講起宜農爸爸叫她把戶頭的錢花掉去遠方旅行,也許可以在那之後體驗吃土的感覺。
我大笑,我原本以為我尊敬的鄭文堂導演是要跟寶貝女兒說:「把錢花光沒關係,爸爸罩妳。」結果……「她爸爸叫她去吃土耶,說裡面有很多礦物質和營養素」,我一邊說,一邊大笑。
女兒盧願聽了十分興奮,開始高八度地回,出了居酒屋仍一路講:「她去吃土,然後,覺得很好吃,因為土裡很營養,吃了之後,就大喊yummy,然後,找到種子,就很高興,拿去賣,就變有錢了,哈哈哈。」
原來,願最近在幼兒園裡學種蔥,對土感到十分熟悉,大發議論。雖然我猜鄭導的意思不是這樣,嗚嗚。但你說,「宜農吃土」不覺得很搭、很有意義嗎?
●培養一個堂堂正正的人
其實,鄭導的意思是,你就讓自己一無所有一次,你就有機會擺脫這輩子一直以來的不安全感。他以這種方式鼓勵宜農勇敢冒險,但話語裡卻沒有出現半次「勇敢冒險」。
我好感動,雖然我一直笑,但一邊笑,我也一邊長大了。
我是個極度自我的人,直到遇見女兒。
我是個極度自我的人,所以讀這書好喜歡,因為她好認真面對自己,和自己身旁的人。在榻榻米、棉被和吃土之間,我認識了宜農,更認識了自己,一點。
我想,在培養我女兒之前,我還是先好好培養自己,我才是那個需要培養的人。
至於孤獨,本來就是,從來就是,根本就是。
推薦序2
A submarine, Ms. Cheng. Like a submarine.
蕭詒徽(編輯/寫作者)
唔,一個人一生究竟要變成別人幾次呢,宜農小姐。就連「小姐」這樣的稱呼,都像是一隻貓把前掌伸到離自己最遠的地方、碰觸一件牠還不明白的東西,一副儘管那是一片葉子也會燙傷牠的神情。宜農小姐會懂的吧,這和那片葉子究竟是如何無關,反而,是因為貓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啊。請容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的我這樣稱呼妳,宜農小姐。
很難解釋,為什麼讀妳的書會需要複習國中自然科考卷,但我確實這麼做了。應該是在介紹「聲音的速率」那一章,有這樣的題目:看見遠處的閃電之後,相隔數秒才聽見雷聲,藉此算出閃電與我們的距離。確切被記載的歷史是這樣的:一七○九年,William Derham(威廉・德罕姆)站在英國聖羅倫斯教堂的頂端,用望遠鏡觀測位在北奧肯登的抹大拉的瑪利亞教堂的一把槍發射時的閃焰,接著等待槍聲到來,藉此第一次測量出聲音在空氣中的速率。在Google Books上竟然可以讀到全本德罕姆在一七一三年出版的《Physico-theology》(自然神學),長到幾乎有點腥味的副標是「or a Demonstration of the Being and Attributes of God」。當時的科學常常說是為了應證神。總覺得妳會對這本書有興趣呢,宜農小姐。
許多文獻裡算是仔細描述了這個實驗,卻遺漏了我之所以讀《孤獨培養皿》而想起威廉先生的原因:描述威廉・德罕姆使用的望遠鏡有十六英呎、也就是快五公尺那麼長;描述抹大拉的瑪利亞教堂的位置如何以三角測量法定位。但我因為宜農小姐的書而想要尋找的,是那一把槍——做為人類歷史上認識聲速的重要角色,那是一把什麼樣式的槍?是在英國內戰裡不用支架就能使用的改良型火繩槍嗎?是十八世紀初剛要取代火繩槍並統治往後兩個世紀的燧發槍嗎?真不好意思,我這就好像在問,打中牛頓的頭的那顆蘋果,到底是哪個品種的蘋果一樣。即便關於牛頓的這個故事是捏造的。
那一把槍,那時是瞄準著什麼而發射的呢?身為一把槍,卻不是為了擊碎什麼、而在科學史上留下很可能無人在乎,甚至與它最初被製造的目的徹底無關的孤獨的槍響。我是這樣理解宜農小姐這本書的。
是妳在書裡也提到的拉岡曾經這樣解釋:「說話」這個行為,雖然是以「語言」這樣工具性的形式做為媒介,但在哲學上,它的意義卻彰顯在一個說話主體從他者獲得承認的這一點上。說話,並不只是傳達訊息,而是「獲得了對話者」,這是習得語言後的人類發出聲音時更內裡的意義所在。不過,為了得到他人的理解或回應而開口的這種事,也成為了一種不自由。讀妳的書的時候,我一直在想這不就是我們每個人始終無法感到真正靜止的原因嗎?在絕對的自由,所意味著的絕對的孤獨之中,每分每秒像鞦韆一樣擺盪。一個人一生究竟要變成別人幾次呢,宜農小姐。
於是,真正的問題是,為什麼始終對此感到疑惑的妳,決定現在寫這本書。是什麼讓宜農小姐決定描述鞦韆停滯於某個角度的瞬間,而那個角度,0度也好、-27度也罷,代表什麼意義呢?
但就連用數學角度做為譬喻的時候,就已經是這本書本身的隱喻了。所謂「刻度」,無論是時間或距離單位,都是藉著人類集體的默契來運作的絕對規則。誕生於世,不依循這樣的規則是無法存活的,但這樣的規則在某種層面上也禁錮了個體。《孤獨培養皿》裡「孤獨」的意思,我想並非找不到同類,而是無法或拒絕被納入集體規則的狀態,這包含許許多多的個人。同時,個人又無法刪去被歸納於群體的渴望。多數人在發現自己無法被世間某種尺度所測量的時候,都沒辦法立刻瀟灑地說「那也無所謂」吧。說出這樣的話,需要歷經某種過程。對我而言,這本書假如只是表達這樣的過程,或許還不值得寫出來。但宜農小姐,書中有一件事情讓我想要寫信給妳:
在第一章裡描繪了發出聲音與被聽見之間個體與群體的辯證、在〈南機場故事〉、〈蚯蚓〉等等探討完群體所連帶的殺傷力與苦痛,在〈房間〉等等確認了發聲不只有為了自己而有為了他人的成分——在這一切之後——雖然妳沒有明確地寫出來,但不知為什麼,讀第二遍書稿時,我的耳邊出現了「啊,現在寫,是因為她現在能坦然地感到幸福」這樣的幻聽。
現在寫這本書,是因為宜農小姐現在是幸福的吧。
當然,就像妳寫到為了練習像別人一樣戀愛而演出的吻,這裡的「幸福」並不是做為勝利旗幟的詞彙,也不純然是吃飽睡足這樣體感上的愉悅。宜農小姐會明白的,所謂的幸福是一種奢侈的自信啊,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強壯的傲慢也不為過。對此心知肚明,坦率地攤開來,自由與幸福所相連的惡意和恐懼;就連用不同詞彙把它們切分開來都已經太過果斷、「幸福」本來就原原本本地包含惡意和痛苦,像構成美味蛋糕的討人厭的奶油那樣。宜農小姐,這是我特別想和別人提起妳的書的原因。
書中有許多重複提及的事物,但我對鏡子那件事最感到好奇。妳說,總覺得鏡子裡會跑出異世界的未知的東西。讀到〈尾巴〉那篇的時候我忽然懂了,宜農小姐害怕鏡子,是因為鏡子裡映照的自己、竟然會有自己根本不知道的東西在上面吧?明明自己應該是最知道自己是什麼樣子的,卻在鏡子裡發現,自己並不完全掌握自己的模樣。因此,當讀到妳已經能夠在經過路邊車窗時,不再忍不住對著它們確認自己的面孔,這大概是我更加篤定「宜農小姐現在是幸福的」的瞬間。
妳說那是妳高中時的事了,而今三十三歲。不知道對宜農小姐而言,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嗎?無論如何,我總是像在找藉口般地覺得,多花一點時間也無所謂的。向宜農小姐說個祕密:諾蘭的《黑暗騎士》裡有一段,福克斯先生向布魯斯・韋恩解釋超聲波脈衝手機的功能,我一直不懂為什麼對話中福克斯先生要打斷布魯斯,說了一句解釋聲納是「Like a submarine, Mr. Wayne, like a submarine」。一直到去年,在無數次重看這部電影的某一天,我才明白:「啊,福克斯打斷他,是因為布魯斯本來想說『就像一隻蝙蝠』。」發出聲音,以回聲描繪周遭定位自己,福克斯知道蝙蝠俠要說關於蝙蝠的事,但刻意不提到蝙蝠的幽默,我在這部電影上映了十年之後才領悟。
總覺得妳會懂的,宜農小姐。
詒徽
2020 霜降
p.s. 威廉・德罕姆的實驗,後來被伽利略借來測量光速,卻因為光速太快而失敗了。伽利略大概想不到,他這樣一次失敗竟要流傳千古到幾百年後一座島上的國中自然科考卷上。而我一直很喜歡宜農小姐也參與的樂團「小福氣」的〈伽利略的線〉這首歌,這次本來還沾沾自喜地想要在此牽強附會一番,直到編輯標明:那首歌是叫做〈伽利諾的線〉。
伽利略和伽利諾到底有沒有關係呢,宜農小姐。我一直想知道這首歌的完整歌詞,卻聽了無數次也聽不清楚、無論如何也找不到。
作者序
關於這本書。在我書寫完開始自己反覆閱讀以後,那感覺就像是把一段故事截下來單獨研究,平行觀看可以把它當作一個時間單位、就著橫切面則能理解它的空間,再或者,如果有能力把它縮得很小很小,沾黏在透明的玻片上,由上而下就著顯微鏡觀看,在它被放到最大最大的瞬間,我們或許便能夠一覽它的色彩與結構。而今天決定把這一小片玻片送給你們,並不是因為它有多重要,只是覺得它自體增生的樣貌有些趣味,並且我也會有點好奇,大家各自的玻片底下又是帶著什麼的基因變異呢?
不過,其實書寫的過程就像身在一・五倍倒轉的公路電影之中,因為背對著人生移動,一路暈頭晃腦,不知道哪裡該算是起點,哪裡又能成為the end,就這樣惶惶然地過了不算短的一段時間。
這就是培養皿外與培養皿內,各自的風景。
至於我在書寫過程中處處擺藏著的,那些無處不在的「聲音」線索,對一個以製造聲響為本業的創作者而言,則應該可以算是一種浪漫的堅持與興味。這方面,如果有幸讓讀者們探找到,對我而言是會非常開心的。
謝謝施彥如——我的編輯,陪我一起完成這本我自己都知道非常難編的書(同時一邊承接著我的不安),以及一路上給予各類技術性、精神性建議與支持的湯舒雯、李屏瑤、顏訥。
也謝謝我的父親、母親與阿嬤,這本書獻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