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二十多年前筆者開始接觸伊朗現代史,至今都覺得這是一段相當意外但也收穫滿滿的旅程。在這漫長的學習期間,筆者除了學術研究的發表之外,曾在報紙投書做時事評論,也獲得機會撰寫國別史、網路專欄、歷史普及類的著作。儘管學術的主要興趣聚焦在英國與伊朗外交關係,但也有其他相關題材的寫作,自覺幸運有這些寫作與出版的機會,不只是讓自己深入瞭解伊朗,還對整個西亞地區有更多的認識。今次再次受到三民書局邀請撰書,仍是心存感激。
以前聽過某個學者談及他研究伊朗的經驗,他說在多年前家人知道他要研究伊朗時,都覺得這個想法相當地離經叛道。畢竟自1980年代開始,伊朗的反美立場,還有對伊拉克的八年戰爭,不少國際輿論一直渲染著伊朗動盪不堪的形象,也強調伊朗正在發展核子武器,有破壞世界和平的可能性,進而冠上恐怖主義國家的形象。伊朗由宗教人士領導國家,也是許多人難以想像為何會有這種與主流政治局勢格格不入的體制,甚至覺得那是保守、退步的代表。
即使到了這個時代,研究伊朗可能還是有點離經叛道。在國際媒體之中,伊朗形象仍是負面、邪惡,除了信仰狂熱,也是個相當封閉、不自由、沒有人權的國家。再加上長久以來西亞局勢總與戰爭、革命、自殺炸彈有關,多數人因而把伊斯蘭信仰與保守、激進劃上等號。十多年前筆者前往伊朗學習波斯語,友人質疑這樣的「行徑」是否過於瘋狂?或者學習那裡的語言究竟要做什麼?不過,感謝家人的支持,筆者才有機會繼續這個「離經叛道的瘋狂行徑」。
早期的英國勢力深入伊朗與西亞地區,許多派駐在當地的駐紮官、領事官、公使都留下了相當多的紀錄,也存放在英國外交部檔案裡面。因為如此,不僅研究外交需要運用這些外交檔案,連研究伊朗社會、經濟等面向的發展,都需要使用英國外交檔。要從西方世界的視角來瞭解伊朗與西亞世界,英國外交檔的運用成為最基本的「研究配備」。而英國在控制印度時期,也留下了許多重要資料,甚至英國的印度總督對於亞洲事務的態度,也會影響倫敦外交部的決定。有前輩提醒筆者,要能夠把英國對於西亞的政策研究透徹,一定要使用印度的英國檔案。以前在英國留學期間,筆者時常是一早就抱著愉快的心情到檔案館報到,蒐集到的檔案都是無價的「紀念品」。
從過往的檔案內容中,可看到英國介入伊朗事務甚深,也可看到還有其他歐洲強權欲在伊朗取得優勢的企圖。若是讀者瞭解近現代中國遭到歐洲強權壓迫,又被迫讓強權劃分勢力範圍的那段歷史,其實不難理解近現代伊朗所面臨的困難與挑戰,鄂圖曼帝國也是一樣。然而,透過伊朗與西亞地區的角度,看到的不是這區域的衰弱與病入膏肓,而是歐洲強權的蠻橫與無情箝制,表面上強權提供穩定與進步的協助,其實是其利益的強取豪奪。從近現代英國(或西方)角度看到的,是「理性」、「啟蒙」、「現代化」等所謂西方優越特色,讓其他世界從停滯不前、如一灘死水的狀態逐漸改革、活絡、脫胎換骨。但是,從伊朗或西亞世界的角度來看同一時期的歷史,卻是他們失去自主性,若有所抵抗反而遭致西方的更多壓力,甚至是批判與譴責。
這其實是歷史學習與研究的有趣之處,同一件事情從不同角度可看到不同的面貌,也可以去反思我們所習以為常的歷史,是否只反映出某些特定立場而已?筆者基於對近代英國與伊朗外交關係的研究,看到歷史的另外一面,看到伊朗等非西方國家對於西方勢力的抵抗與掙扎,往自主的目標邁進,並非一般所知的保守、不知變通、西化失敗而陷入混亂的面貌。當然任何立場都有其價值,沒有誰對誰錯,只是追求多元角度來理解歷史,或有助於人們用更寬廣的視角來看世界發展的脈絡,觀察當代局勢也應該如此。
近年來一些以英文寫作的西亞歷史書籍,在臺灣已有中文譯本,其中有些是關於百年前鄂圖曼帝國後期的歷史,屬於比較特定專題的著作,但關於伊朗的譯介仍屬少數,或是多偏於通史類的書籍。筆者有時會開玩笑說,想為自己研究的對象打抱不平,希望能看到一些聚焦於伊朗某些特定時期、事件的著作,或許可以讓一些讀者多瞭解伊朗歷史中比較細節的部份。畢竟通史類的書籍只是看個大概、有點基礎印象,但若是要深入探討,就需要介紹某些特定的事情。例如當今伊朗與美國的關係緊張,那就有必要先行理解前一個時期美伊關係如何建立、又如何走上對立的過程。這不僅對瞭解歷史有所幫助,也可作為觀察當代國際政治的基本背景。
本書聚焦在近現代時期的伊朗對外關係,探討從十九世紀初期卡加王朝到二十世紀後期伊斯蘭共和國的伊朗,如何面對來自西方世界的壓力,以及為了捍衛自身利益與價值觀的努力與奮鬥。長久以來伊朗的發展雖受制於外來勢力,但向來就走在爭取自我權益的路上,只是不同時期有不同的應對方式,在這過程中沒有特別要與誰為伍、與誰為敵。強權的壓迫若是為了他們自身利益,伊朗有所抵抗與挑戰又有何不可?
陳立樵
2025年3月寫於326咖啡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