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活水 11月號/2024 第44期

有垃圾的人 Lord of the Trash

每一個人，
或多或少，都有點垃圾。
你的垃圾，
不是我的垃圾；
我的寶貝，
也未必是你的寶貝。

我有雜誌，你有垃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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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場白：我們的寶與石

有個成語「寶變為石」，我甚喜歡，每每讀見總是加意掃視幾遍。它當中有個畫面：一枚未鑲的珠寶（應該是玫瑰紅或者油綠色，不是白花花的鑽石），在光暗離合之中一眨眼變成灰鈍的鵝卵石，一眨眼變成碧璽，一眨眼又變成了火山浮岩，一眨眼再變成珍珠。如此反覆。其實以科學角度而言這大概也沒那麼不合理。

「寶變為石」就是垃圾與廢棄的發生。舊衣，中古物，及腰高的裱框紀念照，路燈桿下的巨大泰迪熊，世上沒有任何垃圾是沒被愛過沒被當真過的，也就是說：「垃圾」並非那些始終無用之物，而是「曾經有用」之物，之所以變成垃圾，乃因人以自己的意義系統介入它們，中性的事物遭到毒化，留下愛與不愛的崎嶇與落差，各種價值抽取完畢後的空殼與空洞。

然而人這種東西，可憎的地方雖然跟海灘的沙粒碎石一樣多，但不得不承認，像玉髓的可愛之處，也勉強有一點，比方說，大家都說是垃圾的東西，你丟不掉。你不期待貢獻，也根本想不起增值，你就是看看它，收起來，下次想到再看看它，再收起來。要幹嘛？不知道。寶變為石，但石亦可寶。

關於垃圾與小廢物的文化意義，我不會爬梳得比石武耕更好，請各位直達他的文章。我只能說：誰不都是有一點垃圾的人呢？演員連俞涵走在路上，專門低頭把腳邊發現的東西撿回家，有時是枯枝，有時是羽毛，有時，是粉絲送來乾掉的壁虎⋯⋯作家蕭詒徽熱衷保存各式各樣的包裝盒，由此重新搭建出另一種將目的掏空的反面生活。創辦台北蚤之市的Willy搜羅老物件走跳多年，一片碎陶，一件破到補都不能補的牛仔褲，沉澱變色到海角天涯的一瓶梅酒，因為是人生，全都不能丟。或者我們意外發現的神秘嘉賓：乾乾淨淨整理起來的便當盒、塑膠袋、泡麵外包裝⋯⋯真的是垃圾，但又真的有奇怪的道理，嘉賓說：「買東西拿到的袋子，只要留得夠多夠久，過陣子一比對很可能會發現：更新了！像明星咖啡店、彰化玉華珍餅行、宜蘭奕順軒，甚至7-11的袋子都有一點點改頭換面。」其實囤積癖與收藏品的差別到底在哪裡？在於秩序與觀察意識。在我看來，從人人以為簡陋的地方理出自己的趣致，是很有品味的事。

斷捨離者未必能免於這些廢。有點無用的時光。有點徒勞的愛好。有點垃圾的食物（這個真的很棒）。作家盛浩偉有個「你居然！」的興趣，旅遊記者李郁淳無限期支持旅行中的一碗泡麵，藝術家潘家欣小心翼翼澆養終將凋謝的美與愛。影評人江宗翰在不入藏家法眼的老電影本事中為自己的影史拼圖增加漂亮細節，古物採購吳鑑軒則帶隊走去滋味有點野的台北福和橋下跳蚤市場，當然，也有相當誠實的部分，比方說資深編輯人丁名慶自己承認，「啊⋯⋯我就是囤積狂⋯⋯」

不過我看他那個照片，也還好啦。「百看不厭的事物有：文車上的書，塵冢的垃圾。」這是《徒然草》裡的話，文車指搬運書籍的小車，至於塵冢，就是垃圾堆。原句到此就結束了，吉田兼好沒有詳談好看的原因，然而把書跟垃圾放在一起對比很有意趣，好像在說書也可以是該丟掉的，垃圾也可以是該細讀的。如今到了年底，一路造成的放棄與失效都已成定局，該浪費的時間，也浪費得差不多，於是做了這個專題：大家還是盡力有為了一整年，最後有點捨不得丟的小垃圾，也沒關係，那是生活泥沙俱下後在我們各種硬殼內側留下的珍珠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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