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五社聯合書展
雪花與祕扇

雪花與祕扇

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

  • 作者:馮麗莎
  • 出版日期:2006/02/22
內容連載 頁數 4/9
我和大哥先到屋外提井水,把裝滿的水桶扛回家後再出去撿柴。大哥把小支的木柴放在我懷裡,自己抱起其餘的木柴後便帶我回家。一回到家我就把柴交給母親,希望得到她的讚賞,畢竟像我這麼小的女孩要扛水挑柴實在很不容易,但母親什麼也沒說。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我想到母親以及那天領悟到的事情,仍然覺得很難受。我知道自己對母親而言只是個可有可無的角色。我是她的第三個孩子,年紀還小又是個沒什麼價值的次女,不值得她浪費時間在我身上。母親看著我的眼神,就和任何母親看女兒一樣,像在看某位臨時的訪客,只不過是家裡一個需要吃飯穿衣的人,直到出嫁為止。當時年僅五歲的我雖然了解自己的地位,卻突然間很想要母親比照對大哥的態度,認真看看我並和我說話。我第一次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但我很懂得看臉色,知道母親向來不喜歡在這麼忙碌的時間被打擾,不是罵我說話太大聲,就是要我別擋她的路。為了不惹她生氣,我決定像大姊一樣,盡可能謹慎而沉默地在一旁幫忙。
祖母蹣跚地走進房裡。她的臉就像晒乾的梅子,而且背駝得很厲害,彎著腰時個子幾乎和我一樣高。
「去幫幫妳的奶奶,」母親命令我。「看看她需要什麼東西?」
即使我暗自承諾要幫忙家務,對這件差事還是猶豫了一下。奶奶的嘴在早上聞起來總是帶著酸臭,實在沒有人想靠近她。我屏住氣,畏畏縮縮地靠近奶奶,她卻不耐煩地揮手要我走開。我跑得太快,一不小心撞上了父親。他是我們的家長,也是家中地位最重要的人。
父親沒有責罵我,只是坐到桌前準備吃飯。他通常不到一天快結束時是不會說話的。我看著母親默默地幫父親倒茶,做各項早晨的例行家務,很怕她嫌我在旁邊礙手礙腳,然而她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父親身上。雖然父親很少打母親,婚後也從未娶妾,但她和父親相處時的態度總是小心翼翼,讓我們大家也跟著謹言慎行。
母親餵小弟喝奶時,嬸嬸便把盛好的稀飯端到桌上。飯後父親和叔叔去田裡工作,母親、嬸嬸、祖母和大姊就到樓上女眷的房裡。我想跟著她們,但是年紀還不夠。更糟的是,我不能再獨占大哥的注意力,而必須帶著小弟與三妹一起出門。
我一邊背著小弟,一邊割草準備做餵豬的飼料。三妹努力想跟上我們的步伐,她是個有趣而脾氣不好的小傢伙,固執地認為自己是最受疼愛的孩子,一副被寵壞的樣子。但事實絕非如此,家裡有權利受寵的只有我們的兩個兄弟。
工作完畢後,我們四個人就到村裡頭探險。我們穿梭在巷弄間,看到別家的女孩子在玩跳繩,大哥就把小弟從我身上接過去,好讓我也加入她們的遊戲。之後我們回家吃簡單的午飯,父親、叔叔和大哥再次出門,其他人則回到樓上。我非常喜歡那段時間待在女眷房裡,尤其是可以和母親在一起;她和祖母織毛衣時,美月和我就幫忙捲毛線球。坐在一旁的嬸嬸,用毛筆小心地寫著她的祕密女書。而大姊則在等候她的四個結拜姊妹下午來訪。
不久後我們聽到四雙小腳輕聲地登上樓梯。大姊對她們一一擁抱招呼後,五個女孩便擠在房間的角落竊竊私語。她們不喜歡我介入談話,但我還是默默地觀察她們的樣子,知道自己再過兩年也可以有自己的結拜姊妹。那些女孩都住在浦尾村,除了在特殊節日像是「敬鳥節」或「鬥牛節」外,她們也可以常常聚會。依照我們村裡的習俗,女孩們長到七歲就可以彼此義結金蘭。為了加強關係,她們的父親會各自捐出二十五斤米,當其中一個女孩要出嫁時,屬於她的一部分米就會被姊妹們賣掉,用賺來的錢買禮物給新娘。遠嫁到其他村落的女孩將忙著帶小孩和侍奉公婆,不可能再有時間關心婚前結拜的姊妹,所以等到所有女孩都出嫁後,米就會全部賣完,也象徵她們結義關係的終結。
大姊即使和朋友們在一起,也從未想成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當其他女孩在談笑時,大姊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如果她們的聲音太大,就會被母親嚴厲喝止;我登時想到:若換作祖母晚年結拜的姊妹發生同樣的狀況,母親從來不會這麼做。祖母在子女都成人後加入了一個新的五人姊妹團,現在包括她只有三個人還健在,而且全都在守寡。她們一星期至少拜望彼此一次,總是聊些關於男女閨房之事的笑話,我們小女孩反正也聽不懂。這種時候母親從不敢要求她們停止談話,也許因為身為媳婦有所顧忌,也許只是因為她太忙了……
母親起身想拿新的毛線,有好一會兒她就這麼動也不動地站著,目光憂鬱而空洞。當時我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衝動,想撲到她懷裡大喊著:「看看我!看看我!」但我沒有這麼做。母親小時候因為裹腳失敗,不但無法擁有三寸金蓮的丰姿,還變成一個難看的跛子。如果沒有柺杖的依靠,母親就不能讓別人靠近擁抱或親吻,免得失去平衡而跌倒。
「這個時候,美月和金蓮不是該出去走走嗎?」嬸嬸打破母親的沉思。「她們可以幫哥哥做點事。」
「他不需要她們的幫忙。」
「話是沒錯。」嬸嬸承認。「但今天的天氣這麼好!」
「不行!」母親嚴厲地說。「女孩子就該待在家裡工作學習。我不喜歡她們在村裡到處亂跑!」
嬸嬸總是鼓勵我們到處走走,熟悉鄰近的街道,甚至到村子的邊界瞧瞧。她很堅持我們這麼做,因為再過不久,我們就只能從女眷房的窗戶往外看這些風景了。
「她們只剩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可以出去走動。」嬸嬸試著說服母親,但是沒提到我們即將面臨裹小腳的考驗,除了腳骨會折斷,連皮膚都會腐爛。「讓她們在還能跑的時候多跑跑吧!」
母親身為長媳,在家中的地位原比嬸嬸高,但她每天要帶五個孩子,負責所有的家事,還得費心維持收支的平衡,精疲力盡的她實在沒有力氣為自己的信念抗爭。
「好吧!」母親嘆口氣決定退讓。「她們可以出去了。」
美月和我手牽著手,高興地在房裡蹦蹦跳跳,嬸嬸在母親改變心意前把我們推到門口,大姊和她的結拜姊妹則帶著羨慕的表情看著我們。我們跑到屋外,接近傍晚的空氣溫暖又芳香,是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間。我們沿著巷子快速地走著,看見大哥牽著家裡養的水牛正要到河邊。他騎在寬闊的牛背上,一隻腳勾著牛肚,另一隻腳則在踢趕著牛。
美月和我一前一後跟著大哥,走在狹窄紊亂如迷宮的巷弄裡,道路這麼設計是為了保護村民不受盜匪或鬼魅的侵襲。我們一路上都沒有看到任何大人,因為在那個時間家家戶戶的男人都在田裡工作,而女人們都留在閣樓的女眷房裡。但巷子裡有其他的小孩子,還有一堆家禽、家畜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
我們離開村子的領界,沿著一條鋪了碎石頭的小徑繼續往前走,路的寬度可以讓人和轎子通過,但是馬車或牛車就過不去。我們在橫跨瀟水的吊橋邊停下腳步。橋另一邊的世界是廣大的田地和蔚藍的天空。我們看到遠處的其他村落,那是我一輩子都想像不到會去的地方。風颼颼地在蘆葦間吹過,我和美月爬下河床,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脫掉了鞋襪,把光腳伸進淺淺的水裡。即使過了七十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當時冰涼的河水流過雙腳的感覺。在那一刻,美月和我享受到往後再也嘗不到的自由滋味。那天還有一件事令我記憶深刻,就是我從早上醒來便以一種新的眼光看待家人。我的心裡充滿了奇異的情緒,包括憂鬱、悲傷、嫉妒,以及突然間對許多事感到忿忿不平。我讓雙腳浸在河水裡,希望把一切的感覺都沖走。
那天吃過晚飯後,全家人坐在屋外享受涼爽的晚風,父親和叔叔抽著煙管。每個人都累了。母親最後一次餵小弟喝奶,試著哄他入睡,一整天下來的忙碌令她顯得憔悴,但還有未完成的家務等著她。我環抱住母親的肩頭,想給她一些安慰。
「別抱著我,這樣太熱了!」母親邊說邊把我輕輕地推開。
父親一定看到我臉上失望的表情,便把我抱到他的腿上坐著。四周安靜而黑暗。在那一刻,我是父親疼愛的掌上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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