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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創作

論創作

  • 作者:高行健
  • 出版日期:2008/04/28
內容連載 頁數 1/5
文學的見證——對真實的追求
今天要討論的題目是文學與見證,如果說文學是人生存的見證,在座的想必都不會反對。而真實與否,對作為人之生存的見證的文學來說,是一個起碼的判斷,想必大家也都會贊同。在文學面前,除了真實,沒有甚麼能令它屈從,在這個自由精神的園地,作家也祇接受一個指令,那就是對真實的追求。其實,真實從來就是文學最基本的價值判斷,如果這超越現實功利的文學居然還有其價值,還值得人為之受苦,還值得寫下去的話。

然而,這剛剛過去的一個世紀,政治對文學的干預與封殺,在人類歷史上卻是罕見的。而意識形態對文學的干擾,更前所未有,不是把文學變為政治宣傳品,就是拿文學來為政治鬥爭服務。文學革命和革命的文學並沒有造出一個美好的新世界,卻弄得文學喪失本性,鼓吹暴力,並訴諸語言的暴力,把這本是自由精神的園地也變成戰場。

這種從政的介入文學,曾經一度弄得鋪天蓋地,這在西方與東方都如此。文學批評也首先是政治判斷,作家被貼上標籤,非左即右,不是進步就是保守。要是在極權制度下,更有甚者,不愛國便賣國,不革命便反革命,中間道路是沒有的。沒有政治態度也是政治,連沉默也成了對抗,不許可沒有政治態度,不許可脫離政治,就這麼霸道。

文學要超越政治的干擾,回到對人及其生存困境的見證,首先要脫離意識形態。沒有主義,回到個人,回到用作家個人的眼睛看世界,訴諸自己真切的感受,而非人民的代言,也因為每一個統治者或競選者都以這同樣的名義說話。

一個不從政的作家,當然也別標榜為社會正義的化身,且不說這抽象的社會正義還不知在哪裡,這種誇張聽來總不免虛假。

作家同樣也不是道德的化身,在未修成聖人之前,何以能以道德的完善來訓導世人?
作家當然也不是法官,再說,這也並非是個令人羨慕的職業,雖然想當法官的大有人在。

作家不如回到既無特權又無權力的一個原罪在身的普通人,這也是他最恰當的身分,寫出他對人世的觀察,倒更為實在。

然而,剛剛過去的這個世紀,許多知識菁英都發了瘋,彷彿上帝一死,便都成了救世主,不是要把這陳舊的世界打個稀巴爛,便是要建立一個嶄新的烏托邦。自然也有跟著發瘋的作家。知識分子並不因為擁有知識,就一定能免除瘋病,瘋狂其實也潛伏在每一個人心中,這自我一旦失控,便導致癲狂。

也沒有人能免除自戀,對自戀的控制還得建立在對自我的觀察上。擁有某些知識,甚至很有學問,卻不一定具有反省的能力,暴君和狂人往往智商並不低。人的不幸,並不總來自外在的壓迫,有時也出自自身的弱點。自我無節制的膨脹,造成對人世的觀察的障礙而判斷失誤,更何況也還能導致個人的毀滅。

世界並不從自我開始,也不以某一個人為終結。把前人一一打倒,把文化遺產一概剷除,這種顛覆也不僅僅出於弒父情結,同不斷革命的這種意識形態連繫在一起,就不祇是內心的衝動,而是鬧了一個世紀的一種傳染病,給世界也帶來災難。

作家在觀察大千世界的同時,如果也能觀省自我,通過對自我的觀省再反觀他人,所達到的洞察力,會遠遠超過對事實的客觀描述。

作家所以不滿足於對真人真事純客觀的報導而訴諸文學,也因為通過文學的手段可以達到對人世更深刻的了解,那怕這種觀察出自於作家個人,有其局限。這種主觀性也是不可避免的,但記載的卻是人真實的感受。

作家不如回到觀察者的身分,以一雙冷靜的眼睛看這人生百態,倘也能同樣清醒內省自己,便多少得以自在,從這觀省中得趣,而不妄圖去改造這個世界。再說,人連自己都改造不了,更何況改造他人。這樣的文學也就不負有甚麼使命,而恰恰是沒有承擔的文學才可能貼近真實,不去製造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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