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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頭四」領勛章
看到政治人物紛紛假裝自己對年輕人的流行文化有多喜愛、有多了解,我忍住笑,講了「披頭四」和英國政治的一段有趣交流。
一九六五年六月十二日,工黨執政的英國政府突然宣布,要把「大英帝國爵位勛章」頒給一個新崛起的樂團,這個樂團前一年曾到美國演出,創下了驚人受歡迎的紀錄。他們去上美國當紅的電視節目「蘇利文秀」,現場有七百二十八個座位,竟然有超過五萬人來索票。「蘇利文秀」播出時,有七千三百萬名觀眾在電視機前收看了他們的訪問與演唱。這個樂團的名字叫作「披頭四」。
「披頭四」在美國接受訪問時,講了一堆胡言亂語。記者問:「可以在這裡唱寫歌嗎?」代表回答的約翰.藍儂說:「我們要先拿到錢再談。」問:「你們成功的祕訣?」答:「我們有公關人員。」問:「你們希望從美國帶回什麼東西嗎?」答:「洛克斐勒中心。」問:「你們對於貝多芬有什麼看法?」鼓手林哥搶著回答:「我愛死他了,尤其愛他寫的詩。」然而,顯然美國人愛死了他們這種胡言亂語的風格。在此之前,從來沒有任何英國流行音樂歌手成功進入過美國市場。
工黨的政治人物們,著眼於「披頭四」在美國的成功,所以覺得應該頒勛章給他們,表揚他們對大英帝國的貢獻。當然,工黨的政治人物也想藉由「披頭四」的人氣,鞏固他們在英國青年選票方面的優勢。不過消息傳出後,立刻引來了各方的抗議,抗議工黨政府誤用濫用「爵位勛章」,減損了勛章的崇高意義。
大英國協所屬的各個國家,都有人憤而退回自己所領的勛章。還有一位退役上校對記者表示:他本來打算要將自己一生得過的十二枚戰功勛章,再加上一千一百萬英鎊的遺產通通捐給工黨的,現在改變主意了,因為工黨不尊重代表他生命榮耀的勛章。
那麼多人反對「披頭四」領勛章,「披頭四」自己呢?他們見了面聊起這件事,「大家一致認為這是很蠢。」藍儂說。不過在經紀人力勸下,他們決定還是去領勛章。藍儂回憶:「在白金漢宮裡等著的時候,我們一直笑一直笑,笑得東倒西歪,覺得每件事都好好笑。有個衛兵過來告訴我們領勛章時該如何踏步,應該走多少步,然後見到女王時要行屈膝禮。我們心裡想的卻是:她不過就是個女人嘛。」「我討厭社交,社交虛偽極了。你可以輕易透視這一切,看輕在場所有人的嘴臉,他們真的都很虛偽。」藍儂說。
政治人物沒有看懂的是,「披頭四」之所以受歡迎,正因為他們代表了鄙視虛偽舊勢力的情緒。用舊勢力的勛章來獎勵他們,真是個超級大反諷。「披頭四」就算去領了勛章,舊勢力也收編不了他們,只是給他們另一個嘲笑舊勢力的機會罷了。選舉到了,所有想要藉機利用青年流行文化力量的台灣政治人物,都應該先看看「披頭四」領勛章的教訓。
克服、超越身分之必要
我們的政治人物喜歡用自己的出身去「鞏固基本盤」,所有的思考都從自己的身分立場出發,卻忽略了做一個合格的政治家,必須克服、超越自己的身分。
美國總統詹森(Lyndon Johnson)是個非常複雜的人。他的政治生涯起起落落,當他成為最年輕的參議院黨鞭時,他看起來像是全美國政治手腕最高明,無人可擋的超級明星;可是被越戰搞得焦頭爛額,一任總統沒有當完就宣布不競選連任的時候,他又看起來像是個可憐復可厭的大蠢蛋。
詹森的矛盾還不只是這樣。他剛當上參議員時,一九四八年發生了二次世界大戰中陣亡的墨西哥裔士兵歸葬的風波。這位二十六歲死在戰場上的Felix Longoria 原來被草草埋在太平洋的小島上,三年之後遺體才終於運回德州家鄉。可是因為他是墨西哥出生的有色人種,德州的殯儀館竟然拒絕提供葬禮服務。Longoria 家人透過墨裔美人退伍軍人協會向詹森陳情,詹森立刻發動全辦公室的人力,在一天當中幫忙安排讓Longoria 可以光榮下葬在阿靈頓國家公墓,等於是賞了充滿歧視偏見的德州白人一記響亮耳光︱你們不服務Longoria?為國犧牲的這位士兵他還不屑接受你們服務呢!他有資格在阿靈頓公墓接受三響禮炮的致敬!
可是因為這件事而成為墨西哥移民心目中英雄的詹森,任期內卻一再地阻擋墨西哥移民們最在意的法案︱嚴格取締非法打工,結果是德州大農莊可以輕易找來非法工人,只付低得不能再低的工資,相對地就影響了合法移民的工作機會與工資水準。
幫詹森開過車的司機當中,有一個叫Robert Parker 的黑人,他後來寫了一本自傳,裡面回憶了跟詹森相處的種種痛苦。詹森經常毫不掩飾地用充滿歧視的語言臭罵Parker。有一次詹森還用近乎威脅的口吻告訴Parker,「只要你一天是黑人,你就一天沒有名字。黑鬼,不管人家叫你什麼,你都接受。假裝自己是件家具!」Parker 當然很受不了這種侮辱,尤其是侮辱出自堂堂的美國總統!
可是回憶過這段不愉快的往事,Robert Parker 的結論卻是:「我愛詹森,因為他給了我真正的自由。」是了,這就是詹森最大的矛盾,一個出身南方的政治人物,身上帶了濃厚的白人優越感與對黑人根深柢固的輕視,卻在他擔任總統的任內,以近乎不可思議的決心與毅力運作國會通過了劃時代的「民權法案」,給了黑人真正可以和白人平起平坐的權利。在這點上,不只Parker,所有的美國人,都該感謝詹森。
詹森的矛盾,其實正顯示了他超越自我出身與觀點的難得政治視野。當國家的大權到他手上時,不管他原來是怎樣出身怎樣的人,他都被逼著看到了整個國家最需要的前景。他可以還是不喜歡黑人,看不起黑人,不過他知道黑人民權問題不能不解決。到了那麼高的政治層級,出身、身分不是資產,而應該是政治人物要努力去克服、去超越的問題。詹森克服了、超越了,台灣最高層的政治人物,有辦法克服、有辦法超越嗎?
最美好的時刻
TLS,《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發刊百年,特別編製了選集,選集封面是一張精采的照片,我看著案頭上的書封,對照《邱吉爾傳》,寫了這樣一個書籍與人親密相接的美好故事:
一九四○年初夏,法國向希特勒投降,整個歐洲幾乎都在德國控制下了,唯一的例外只剩孤懸海外的英倫三島。新任首相的邱吉爾,在獲知法國投降後,發表了四十分鐘的演說,表明不會放棄與希特勒對抗,那場演講中最著名的一段話說:「希望大英帝國即使存在千年,千年之後,人們談起這個時刻,仍然會說:『那是他們最美好的時刻。』」
發表演說的同時,邱吉爾當機立斷,嚴格要求分布在全世界的英國海軍,全力阻止法國海軍艦艇落入德國人手中,必要時不惜予以擊沉。法國憤怒地提出抗議,表示他們跟德國簽下的協議,明列了海軍艦隻不會投入戰場。邱吉爾不為所動,數以百記的法國艦艇被迫向英國投降,另外有數以十計的艦艇在港口、在海上被英國人擊沉。
邱吉爾無情對待昔日盟友,事後證明是對的。不能控制法國海軍,希特勒忌憚大英帝國強大海上勢力,一時無法安排渡海攻擊。為了屈服英國人的反抗意志,入秋之後,希特勒開始利用戈林建立起的優勢空軍,對倫敦展開了反覆空襲。
那是人類歷史上全新的恐怖經驗,沒有前方後方區分,沒有白天黑夜的差別,機隊從空中呼嘯而至,炸彈從天而降,須臾間,炸彈落在哪裡,那裡的房屋就被炸毀了,活得好好的人就被奪走了性命。
那年十月,留下了一張經典照片。場景是Holland House 的圖書館,空襲之後,圖書館的屋頂被炸翻了,地上堆滿了燒焦的建築殘物,然而奇蹟般地,兩排裝滿皮面精裝書的書架竟然昂然站著。更神奇的是,照片裡有三個穿呢絨大衣戴外出帽的紳士,站在瓦礫堆中,一個兩手插在口袋裡專注檢視書架上有些什麼書,一個一腳跨上書架底層,正要取書,還有一個已經翻開一本書認真地讀起來了。
這些人是誰?是來檢查建物狀況,卻被滿牆的書籍給分心了的公務員?是平常就習慣來圖書館看書的人,即使轟炸也無法阻止他們?還是剛巧路過忍不住駐足的倫敦市民?我們不知道。但看到這張照片的人,必然立即感受到內在一股真誠、無可抗拒的對於書籍、對於閱讀的熱情。
在瓦礫堆裡仍然忍不住要閱讀,最大的動力顯然來自於對書本所含藏的知識的好奇。總是有我應該具備卻尚未具備的知識躲在書本中,這種熱情同時表現為一種生命的謙虛態度。好奇與謙虛,正是台灣這個社會當前最缺乏的。我們對過去是怎麼回事沒有興趣,對別人過怎樣的生活沒有興趣,對不同價值不同想法的來龍去脈沒有興趣。因為太驕傲了,驕傲到只在意要講當下的、自己的意見。
別人身上的凍寒
內政部兒童局公布了一項統計數字,讓我晚上睡不著覺。爬起來寫了這一段故事。
一位公爵夫人心血來潮,決定到附近的修道院去拜訪。時值冬季,天氣冷得很。修道院很窮,買不起生火的柴,空氣簡直凍得死人。公爵夫人一邊發抖一邊問修道院的僧侶,這麼冷的冬天要怎麼過,僧侶回答:「我們只能用紀律和祈禱的熱情來抵抗寒冷。」公爵夫人聽了大為感動。
回家的路上,公爵夫人一直想著要為修道院裡的僧侶們做些什麼,進了門,僕人幫她將厚外套脫掉,並在起居室的壁爐裡加上兩大塊柴,伯爵夫人把管家叫來,命令他立刻送一些柴到修道院去。
然後,伯爵夫人要僕人將她的長躺椅推到火爐旁,火爐的暖氣慢慢讓她的身體恢復了力氣,寒冷的感覺離開了。一會兒,管家進來問:「要送幾車柴去修道院呢?」
沒多想什麼,伯爵夫人回答:「等等再說吧!天氣好像也沒有那麼嘛!」
這是十九世紀法國作家梭維斯特小說《屋頂間的哲學家》書中的一段小故事。訪問修道院的當下,伯爵夫人的感動與同情,是真實的,因為她自己身上的凍寒是真實的。可是後來坐在火爐旁,身上的凍寒消失了,伯爵夫人同時也就感覺不到修道院僧侶的痛苦,很自然地以為他們過的生活跟她自己一樣溫暖舒服了。
大部分時候,我們都跟伯爵夫人一樣,用自己的感覺類推別人的感覺,除非自己痛苦,否則就無從理解別人的痛苦,這是人與生俱來的一種自私。就是因為意識到這層再自然不過的自私,所以現代文明裡,才會那麼在意公平。不公平的社會裡,有錢的人過舒服的生活,就算他周圍到處有無助的窮人,他也看不到感受不到窮人的痛苦。所以要透過種種機制,盡量拉平富人和窮人的生活差距,我們才有可能得到一個大家可以彼此理解彼此同情幫助的環境。
也因為顧慮到人類這種天生的自私,現代文明裡,也才會那麼重視關於「同理心」的開發與教育。「同理心」就是即使我坐在火爐前烤火,我都還有辦法透過想像,察知沒有柴可以燒的修道院裡寒冷的感受,因而能夠被那想像的寒冷刺激,願意趕快送幾車柴去幫助那些僧侶,不是想當然耳地以為僧侶們也都活在溫暖空氣裡。「同理心」與同理心賴以成立的想像力,都需要教育與訓練,才能擺脫自我自私,主動地設身處地感受別人的情況。
內政部兒童局推估,台灣竟然有高達三十六萬兒童,生活在貧窮邊緣,這是多麼可怕的數字!更可怕的,其中只有七萬五千人獲得救助,為什麼有那麼多小孩,活得那麼辛苦,卻沒有人幫他們?
因為這個社會,沒有教會活得舒服的人,怎麼去看到、去想像窮苦人的生活。想像和自己不一樣的生活的能力,在這個社會上,越來越不受重視。我們過得或許沒有像伯爵夫人那麼豪華,然而有一件事,我們跟故事裡的伯爵夫人越來越像,那就是一旦自己舒服,就無法理解想像還有別人在痛苦,也就從來不會感覺到有替人家送柴去的迫切性。
不相信嗎?讓我們打個賭,看看那幾個努力想要當上我們國家領導人的各黨明星、天王們,誰會對這個數字這個新聞,有切身感受的?誰會不只講幾句門面話,會被想像中這幾十萬兒童日復一日痛苦的貧窮生活給干擾了,沒有找出辦法來,就睡不著覺,就不能正常跑行程拚選舉?
我賭一個都不會,你呢,你賭他們會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