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五社聯合書展
開除自己的總經理

開除自己的總經理

  • 作者:王文華
  • 出版日期:2009/09/17
內容連載 頁數 1/5
【我為什麼失敗】

──突來的電話

2004年12月12日星期天晚上九點,我在家看電視。手機突然響起,是我的老闆,MTV電視台亞洲區的主管。當時我是台灣MTV的董事總經理。

「Tom,你可不可以到遠東飯店來一趟。我和總部的幾位同事在這裡。」

老闆的辦公室在新加坡,我並不知道他來了台灣,更不知道總部其他同事也來了。電話中我沒有多問,掛上後立刻換衣服。我知道:這是大事。

二十分鐘後我走進飯店咖啡廳,老闆和另外兩位主管已經就座。他們坐的姿勢,和那場面的態勢,跟半年前我在總部求職面試時一樣。

我坐下,大家心知肚明這次見面的不尋常,但仍行禮如儀,把寒暄說完。

然後老闆冷靜地說:「Tom,台灣分公司必須裁員。」

──半年前意興風發

我回想起半年前,進入MTV台灣分公司的第一天,老闆幫我辦了一個風光的party。五十位同事齊聚在lounge bar一般時髦的會議室,老闆高調地介紹我:「我要介紹Tom,王文華。大家都知道他作家的身分,但從今天起,他也要以董事總經理的身分,帶領大家。」

這繞口的「董事總經理」頭銜,是「Managing Director」的直譯。通常頭銜愈唬人,頭銜背後的人愈可能是紙老虎。但當時,我不知自己是不是紙老虎。

老闆介紹我上台,同事們掌聲響亮,甚至有些誇張。我像得獎者一樣一邊揮手一邊走上台,然後簡短卻堅決地發表了我對公司未來的願景。我看到台下半信半疑的眼神,我提高音量,試圖把大家的懷疑壓下去。講完下台,掌聲比上台時更響。但我沒有得意,只有壓力。

當我接下MTV董事總經理的職務時,老闆明確地告訴我他的期望:我請你只為了一件事,增加公司的利潤。

多麼直接、誠實的期望!他沒有要我打造品牌、沒有要我提振士氣,他沒有要任何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只要所有老闆和股東最需要的,也是所有專業經理人最應該給的:利潤。

我喜歡明確的目標,也喜歡電視這個產業。於是我離開了工作五年的博偉電影公司(迪士尼在台灣負責電影發行的子公司),投入名稱相近、性質卻截然不同的產業。

──從買方到賣方

性質怎麼不同?

在博偉,我們行銷好萊塢電影。片子強,戲院會求我們。有大筆廣告預算,媒體會求我們。我們是買家,有很多談判籌碼。

在MTV,我們賣廣告。我們求別人。

我當然知道這兩份工作的基本差別,但仍自信滿滿地接下新職。

上任後,我才發現「增加利潤」並沒那麼容易。方法很簡單,開源節流而已。但實行起來,四處碰壁。

「開源」就是要多賣廣告。國內廣告主買廣告時以收視率為標準,MTV是專業的音樂頻道,雖有死忠的年輕觀眾,但收視率比不上一般綜藝台或新聞台。收視率不好,廣告就難賣。

「開源」困難,「節流」就重要。公司有五十人,每月的固定成本是沉重的負擔。「裁員」這敏感的字眼,像農藥或味精,看不到,但一直在那裡。洗也洗不乾淨,直到某一天爆發出來。

上任半年後,它爆發了。

在遠東飯店,老闆說:「Tom,我們需要你留下來,但公司必須裁掉一些人。」老闆打開桌上的資料夾,拿出一張紙:「這是我們建議的做法。」

聽到自己沒有被裁,我的緊張消退了,但立刻湧上的是沮喪。

他打開的,不只是資料夾,也是一罐小蟲。建議做法包括裁員名單,我看著那張表,上面一個一個的名字,像蟲一樣,從我的眼睛,爬近我體內,接下來幾天幾夜,不停啃蝕我的內臟。

──老闆不是壞人

到我看著裁員名單那天,我已在外商公司工作十年,看過裁員的場面。大家都喜歡雇人,沒有人喜歡裁員。我們喜歡把裁員的老闆看成豬狗不如的冷血動物,但他們也只是在執行資本主義中一件不悅的差事。資本主義也有很多快樂的事,如高薪、紅利、股票選擇權,但裁員顯然不是其中之一。

所以我對資本主義,對於「裁員」本身,並沒有情緒反應。當時我在遠東飯店之所以沮喪,是因為連建議的裁員名單都出來了,我卻從頭到尾毫不知情。以致於幾天前,跟同事一起吃晚飯,酒酣耳熱之際,我還拍拍同事的肩膀,毫無保留地激勵他們說:「我挺你們,我們一起大幹一場!來,我先乾為敬!」

那晚的會議結束後,老闆送我走出飯店。他說,「Tom,公司對你還是有信心。這次整頓後,我們一起再把公司做起來。」

我沒有回應,面無表情,坐上計程車。

回家後,我的沮喪慢慢變成冷靜的分析。

我憑什麼沮喪?憑什麼擺臭臉?這並沒有不公平。公司付我高薪,給我福利,事先就說得很清楚:增加獲利。我也答應了,薪水也拿了、花了。現在我做不到,公司親自來做。天經地義!我做不到,要讓總公司的主管犧牲週末,大老遠飛來收拾爛攤子,是他們該擺臭臉,不是我。

決策過程中沒顧及我的感受?這是哪裡?我是誰啊?這是一家公司,不是心靈成長班。我是專業經理人,不是精神科的病患。長大吧,王文華!在競爭激烈的資本主義中,公司不可能時時刻刻顧及到每個人的感受。在你上任那天,公司非常顧及你的感受,給你辦了一個既有面子又有裡子的party。但那是特例,不是常態。你不能把福氣,當成空氣。

再說,當你這個月沒辦法交出預算書上的營收時,你可曾顧及老闆的感受?

──為什麼我失敗了

於是我的情緒很快就平復了。接下一整夜我想的,是更深、更重要的問題,也是我寫這本書的原因:

為什麼我沒能達成公司交付的使命?為什麼我失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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