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五社聯合書展
親愛練習

親愛練習

  • 作者:張耀仁
  • 出版日期:2010/01/01
內容連載 頁數 1/3
對於天生黝黑的瑪麗亞而言,學會不去在意那些不鏽鋼上倒映的黑影,是她進入我外公家幫傭的第一步認知,也是唯一的認知。
──鍋子、鏟子、刀、電冰箱──如果不是瑪麗亞提起,恐怕永遠不會有人注意:我們長期以來的生活,居然已經被這些終日發光的金屬所包圍!更令人吃驚的是,由於瑪麗亞的勤奮刷洗,使得我外公有一天氣極敗壞地從廚房裡「逃」出來:

「夭壽命!是誰在冰箱那丟了一個老皺皺的尪仔仙?要我雙腳緊伸直、早日去西方念佛是否?」
為了這件事,我和我表哥竊笑了好幾個禮拜,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我外公慌慌張張的樣子──如果在平時,他會斥責瑪麗亞動作太慢、煮的菜太鹹、拖把怎麼老是沒有擰乾──然而那一次,他什麼也沒說,一個人默默坐在大廳裡,取出茶葉、燒開水,嗚嗚的沸騰宛如四周生出團團哀傷的情緒。

瑪麗亞在一旁囁嚅道:「阿公……阿公你ㄅㄨ要生氣啦,我幫你弄『一隻』蘋果,好嗎?」
我外公沒有答話。

瑪麗亞又說:「那我幫你剝『幾條』花生好不好?」
我外公搖搖頭,叨上一根長壽菸。
「我──」瑪麗亞還要說,迎面而來的煙花嗆得她咳出淚來。
只見我外公撇過頭去,對著那尊被香炷燻得又黑又亮的觀音嘆口氣:「欸,老囉,老啊……」
那是我外公第一次意識到年歲的殘酷。

根據我母親的說法,直到瑪麗亞來家裡幫傭前,我外公始終認為他是鎮上「最少年」的男子漢──每天天一亮,他就抹好賓士髮膏、一身花襯衫,喀噠喀噠上街去吃一碗十塊錢的豆菜麵──有人私下對我們提起,說是曾經目睹我外公和一名女人糾纏不清,但我母親堅持不信,她認為就算是「ㄆˇㄚ小姐」,我外公也會很優雅地說「請」、「謝謝」、「對不起」。

「因為他自細漢就出來趁食了嘛。」我母親咬了一口菜脯蛋說。
言下之意,少年子弟江湖老,我外公豈有不明世事的道理?
也就是那一天清晨,我外公的「癮頭」又犯了,照例頭髮油亮亮地準備出門去王公廟埕前,不料被瑪麗亞從背後叫住:「阿公──阿公,ㄅㄨ要再去吃那個只有豆菜和ㄐㄧㄤ油啦!不好、不好!」

「咳咳咳!」
我外公急欲辯駁什麼,喉頭一陣激動──他拍拍胸脯、喘口氣,瞥了一眼瑪麗亞,問她衣服洗好沒?牛奶泡啦?佛壇擦乾淨嘍?屋外的木瓜樹澆水啦?昨晚吃剩的破布子有沒有拿菜罩蓋好?還有還有,待會要拿去給我外婆的雞湯記得不要加鹽吶,啊?

瑪麗亞扭乾手中的抹布,牢牢盯著逆光裡的人影,好一半晌說:「阿公,你真像是我ㄅㄚ ㄅㄚ──」
家裡的環境早就井然有序,那塊懸在客廳裡的匾額更是閃閃發亮,屋後的甜味像一碗放大的荷包蛋加熱豆漿,溫暖地浮現其上凝凍的薄膜。我外公一隻腳佇在屋內、一隻腳佇在屋外,下巴尖尖地望向天空,然後脫下襯衫,甩開瑪麗亞從旁的扶持,一面走一面將甬道裡的電燈一盞一盞捺熄:
「無采電!」

沒有人明白我外公如何被說服──大部分的時候,我們皆不太理解瑪麗亞的言語──不單是她身為菲律賓人的奇異口音,還包括她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思考方式:好比我始終納悶著:「像我ㄅㄚ ㄅㄚ」這句話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什麼我外公居然這麼輕易被瑪麗亞打動了?

那時候,我十五歲,寄住在我外公家準備重考高中,身外的一切彷彿封存於一具保特瓶底,透過塑膠材質的堅韌變形,四周景物時大時小,恍恍惚惚的錯覺往往令我生出「無論如何掙扎都沒有意義」的自棄。
每天,我埋首於數字與英文字之中,偶爾放下書本,望著鏡子裡的自己:唇上的鬍鬚又黑又軟,剛剛冒出的喉結有一點點尖、一點點硬,嗓門還沒有真正打開,一種食物吞嚥不完全的艱澀感橫阻在喉嚨,以致幾次淋浴唱歌時,我外公緊張兮兮地跑來敲門嚷:
「品啊,啊是安怎?卵葩擱在唷?」

我默不作聲,任由水花流過腹肚、兩胯,蒸騰的熱氣附於耳後、眼睫,擾得我雙頰一陣紅燙──而我外公猶不死心地在門外大喊:「好啦好啦,全欉好好就好啦!較晚我叫瑪麗亞給你燉一碗鴨公湯,補一下,啊?」

我的臉更燙了。一隻手伸到腹部底下有意無意摸著,神祕的黑茸蔓生成倒三角形,奇異的顏色似乎不屬於我身上的一部分。我試著移動腳步,滑腴柔軟的觸感倏忽竄湧上來──太過於柔軟了,使我不由得想起我表哥曾經說過的,關於女孩子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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