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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面對死亡

1995年8月,我升任臺大醫院腦神經外科的主治醫師,前半年,不論腦傷手術或病人恢復情形,都還算順遂;可是到了1996年,終於避免不掉的,要面對自己病人的死亡。

一位自日本回國的華僑,因為先生往生,處理完後事,選擇離開傷心地,回到生長的故鄉散散心,沒想到在台北街頭,發生了致命的車禍。她的腦傷很嚴重,文獻上告訴我們說:「當一個人顱內壓超過25毫米汞柱(mmHg),就預後不好。」而這位新寡的太太,儘管經過即時手術搶救,但顱內壓越來越高,甚至大於30-40-50毫米汞柱。

雖然,我心裡已經清楚的知道:「這位病人,救不起來了。」可是,第一次面對一個病人,將在我眼前死亡,對一個年輕的主治醫師來說,沮喪與挫敗交加。從接受醫學教育開始,老師就不斷的交代:「醫生的天職,就是要救人,拼了命的救!」

然而,老師卻沒教過我們,當面對醫療極限,病人救不回來了,要怎麼辦?怎麼心理建設?讓自己坦然面對病人死亡?怎麼跟家屬說:「我們盡力了,但是病人已經回天乏術了。」雖然明知道,死亡對每一個人都是不可避免的,都會有這一天;可是,眼睜睜的看著病人,在自己的無能為力下往生,是多麼的不知所措和懊惱!

每當面對病人唯一的家屬、她妹妹的詢問,就是說不出口:「妳姐姐救不起來了。」,每次都只能迂迴的說:「妳姐姐狀況不太好,但是我們會盡力再救救看!」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去面對家屬,說病人已經隨時面臨死亡這件事,我一心期盼,能為家屬多做些什麼?來減緩她滿臉七上八下的驚慌,和自己有口難言的焦慮。

一個深度昏迷的病人,躺在床上一無所知,可是借助呼吸器,她還有呼吸,她的心臟依然在跳動著。
「真的就不再有任何機會了嗎?」每巡一次房,我一再的追問自己。

這樣無奈又無解的感覺,包含了醫學的有所極限、身為一個重症醫師,想要企圖力挽狂瀾,卻又是心有餘力不足,讓我對病人即將死亡這件事,有著很深的惶恐不安,卻又無處可逃避躲藏。

該來的還是來了,最後的CPR,我咬牙不放棄的一做再做,十分鐘過去了、二十分鐘過去了、三十分鐘過去了,我滿頭大汗,病人的肋骨斷了。只要心臟一停,就馬上就緊接著電擊、100焦耳、200焦耳、360焦耳、電擊再電擊,空氣中飄散著似有若無的燒焦火藥味。

我不敢罷手,「救人天職」四個字,緊箍咒似的在腦海極速盤旋,怎麼能放棄呢?我和自己在賭氣似的較勁著。

「黃醫師,你們辛苦了,放手了吧,我不要姐姐再受煎熬了。」最後挺身出來叫停的,是病人的妹妹。
多年後回想,這位病人給我行醫路上的震撼教育,至今依舊鮮明。1960年,由美國發展出來的CPR技術,適用於溺水、心臟病發、高血壓、車禍、觸電、藥物中毒、氣體中毒、異物堵塞呼吸道等,導致的呼吸終止、心跳停頓,在就醫前,都可利用心肺復甦術CPR,來維護腦細胞及器官組織的不致壞死。

可是,對瀕臨死亡的重症病人來說,強加上身的心肺復甦術、按壓、電擊、插管,卻宛如死亡儀式的開場。醫護人員大家都心知肚明,已經不再有任何搶救效果,但似乎少了這些步驟,就會對誰交待不清不楚。

這樣的徒勞無功的搶救,當病人一些反射性的痛苦表情,成為家屬見到最後一面的猙獰時,家屬對這樣不管一切,拼到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結果」,卻常是崩潰的。

我常常執疑,真的是每一個病人臨往生前,都一定?必需要概括承受,這樣一個說不出口的折磨嗎?

堅叔 的 CARE
真的沒人想要在臨終前,拖著器官都已陸續衰竭的身體,去承受無謂的插管、電擊、及力道大到不行的CPR。
臨終的病人,往往是多重器官已經衰竭、陷入昏迷,最後強加上身,照表操課的搶救過程,只是多延長了幾小時心跳而已,但病人卻也受盡有口難言的折磨。

病人還是有感覺存在的,只是因為身體功能已經很不好了,他無法表達出他的拒絕,抗拒這樣的痛苦。當發狠做CPR的時候,還是會讓一些昏迷病人突然醒過來,睜大眼睛發出痛苦嗚咽聲音,只要一停手,病人馬上又昏厥過去。

家屬或許因為不捨,而要求醫生所有能搶救的步數全上,而醫師也常常不知道如何告知壞消息,甚至承受家屬的情緒,很自然的選擇全力「搶救」。當家屬見到病人最後一面,既沒安祥,甚至表情痛苦,或死不瞑目、或嘴角淌著血時,家屬會崩潰的責備醫生:「這樣的結果,為什麼不先跟我們說清楚?怎麼會讓人走得這麼淒慘?」

見多了臨終毫無意義的搶救,病人和家屬的兩邊都苦,所以我早就看開了,簽下不作心肺復甦術DNR的意願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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