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大展
十個詞彙裡的中國

十個詞彙裡的中國

  • 作者:余華
  • 出版日期:2011/01/02
內容連載 頁數 1/9
閱讀
我在一個沒有書籍的年代裡成長起來,所以不知道自己的閱讀是如何開始的。為此我整理了自己的記憶,我發現,竟然有四個不同版本的故事講述了我最初的閱讀。

第一個版本是在我小學畢業那一年的暑假,應該是一九七三年。文化大革命來到了第七個年頭,我們習以為常的血腥武鬥和野蠻抄家過去幾年了,這些以革命的名義所進行的殘酷行動似乎也感到疲憊了,我生活的小鎮進入到了壓抑和窒息的安靜狀態裡,人們變得更加膽小和謹慎,廣播裡和報紙上仍然天天在大講階級鬥爭,可是我覺得自己很久沒有見到階級敵人了。

這時候我們小鎮的圖書館重新對外開放,我父親為我和哥哥弄來了一張借書證,讓我們在無聊的暑假裡有事可做,從那時起我開始喜歡閱讀小說了。當時的中國,文學作品幾乎都被稱之為毒草。外國的莎士比亞、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他們的作品是毒草;中國的巴金、老舍、沈從文他們的作品是毒草;由於毛澤東和赫魯雪夫反目為敵,蘇聯時期的革命文學也成為了毒草。大量的藏書被視為毒草銷毀後,重新開放的圖書館裡沒有多少書籍,放在書架上的小說只有二十來種,都是國產的所謂社會主義革命文學。我把這樣的作品通讀了一遍,《豔陽天》、《金光大道》、《牛田洋》、《虹南作戰史》、《新橋》、《礦山風雲》、《飛雪迎春》、《閃閃的紅星》……當時我最喜歡的書是《閃閃的紅星》和《礦山風雲》,原因很簡單,這兩本小說的主角都是孩子。
這樣的閱讀在我後來的生活裡沒有留下什麼痕跡,我沒有讀到情感,沒有讀到人物,就是故事好像也沒有讀到,讀到的只是用枯燥乏味的方式在講述階級鬥爭。可是我竟然把每一部小說都認真讀完了,這是因為我當時的生活比這些小說還要枯燥乏味。中國有句成語叫飢不擇食,我當時的閱讀就是飢不擇食。只要是一部小說,只要後面還有句子,我就能一直讀下去。

二○○二年秋天我在德國柏林的時候,遇到兩位退休的漢學教授,說起了一九六○年代初期中國的大饑荒。這對夫妻教授講述了他們的親身經歷,當時他們兩人都在北京大學留學,丈夫因為家裡的急事先回國了,兩個月以後他收到妻子的信,妻子在信裡告訴他:不得了,中國學生把北京大學裡的樹葉吃光了。

就像飢餓的學生吃光了北京大學裡的樹葉那樣,我的閱讀吃光了我們小鎮圖書館裡比樹葉還要難吃的小說。

我記得圖書館的工作人員是一位中年女性,她十分敬業。每次我和哥哥將讀完的小說送還回去的時候,她都要仔細檢查圖書是否有所損壞,確定完好無損後,才會收進去,再借給我們其他的小說。有一次她發現我們歸還的圖書封面上有一滴墨跡,她認為是我們損壞了圖書,我們申辯這滴墨跡早就存在了。她堅持認為是我們幹的,她說每一本書歸還回來的時候都認真檢查了,這麼明顯的墨跡她不可能沒有發現。我們和她爭吵起來,爭吵在當時屬於文鬥。我的哥哥是一名紅衛兵,文鬥對他來說不過癮,武鬥方顯其紅衛兵本色,他抓起書扔向她的臉,接著又揚手搧了她一記耳光。

然後我們一起去了小鎮派出所,她坐在那裡傷心地哭了很久,我哥哥若無其事地在派出所裡走來走去。派出所的所長一邊好言好語安慰她,一邊訓斥我那自由散漫的哥哥,要他老實坐下,我哥哥坐了下來,很有派頭地架起了二郎腿。

這位所長是我父親的朋友,我曾經向他請教過如何打架,他當時打量著弱小的我,教了我一招,就是趁著對方沒有防備之時,迅速抬腳去踢他的睾丸。
我問他:「要是對方是個女的?」

他嚴肅地說:「男人不能和女人打架。」

我哥哥的紅衛兵武鬥行為讓我們失去了圖書館的借書證,我沒有什麼遺憾的,因為我已經將圖書館裡所有的小說都讀完了。問題是暑假還沒有結束,我閱讀的興趣已經起來了。我渴望閱讀,可是無書可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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