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自然生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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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
在中國,弘揚表意文字視覺之美的書法成為一門重要的藝術,這不是偶然的。透過從事這門藝術,中國人重新找到自己深層生存的韻律節奏,並與物質元素相交融。透過這些有意味的筆劃,他寄託自己的一切。筆劃的粗細,筆劃之間或對比或對稱的關係,使他得以表達其感性的多重方面:剛與柔、激越與寧靜、緊張與和諧。書法家透過實現每個字的統一性,以及字與字之間的平衡,在表達事物的同時,達到自身的統一性。這是來自遠古的、不斷重操的動作;其節拍就像劍舞 ,隨著筆劃的起落而得以在轉瞬間實現;這是些騰飛、交錯、翱翔或沉降的筆劃,它們在逐漸獲得含義,並在詞語規約的含義之外增加其他含義。實際上,觸及書法便有必要談論含義,因為它那富有動作性和節奏感的本性,並未令我們忘記它是根據符號來創作的。在書寫過程中,文本的含義從未從書法家的腦際完全消失。因此對文本的選擇並非毫無緣由和無足輕重。

書法家們所偏愛的,無疑是那些詩體文本(詩句、詩作、韻文)。當一位書法家書寫一首詩時,他並不侷限於從事一種簡單的抄寫行為。在寫書法時,他復甦了符號的整個形體運動和全部激發想像的力量。他以這種方式深入到每個符號的深層現實中,與詩作之渾然天成的節拍相交合,並最終再造詩作。另外一類同樣具有咒語特性的文本也吸引著書法家們:經文。穿過那些經文,書法藝術恢復了符號原初的神奇和神聖的功用。道士們在自己書法的品質中觀照他們所畫下的符籙的靈驗程度,正是書法品質的確保與超凡世界的良好溝通。佛教徒們則相信,抄寫經文能夠獲得一些功德,而抄寫時書法越好功德越大。

對於這些畫下符號的神聖功能,詩人不可能保持無動於衷。正像書法家在他充滿活力的行為中,感到自己將符號與原初世界相聯繫,並引發了或和諧或相反的力量之運動。詩人在組合符號時相信刺探到了宇宙中神靈的一些祕密,正像杜甫的這句詩所表明的:

詩成泣鬼神!
這一信念致使構成一首詩的每個符號獲得了(我們已說過)異乎尋常的影響力和尊嚴。同樣,這一信念也導致了詩人在創作一首詩時,近乎神祕主義地尋找被稱為「字眼」 的關鍵字——它一下照亮了整首詩,從而洩漏了一個隱蔽世界的奧祕。無數的軼事講述一位詩人如何拜倒在另一位詩人面前,推崇他為「一字師」,因為後者向他「點明」了那個必不可少的絕對恰當的字,這個字使他得以完成一首詩,並由此而「巧奪天工」 。
至於由書法不斷顯揚昭彰的文字之形象化特徵,詩人也不曾放棄發掘其喚起聯想的力量。禪宗信奉者王維在一首五言絕句 中描寫了一株正在開花的辛夷樹。詩人試圖暗示,透過努力靜觀那棵樹,自己最終與樹合二為一,他從樹的「內部」體驗了開花的過程。他沒有運用指稱語言來解釋這一體驗,而只是在絕句的第一行詩中排列了五個字:

木末芙蓉 花
一位讀者,哪怕不懂漢語,也能夠覺察到這些字的視覺特徵,它們的接續與詩句的含義相吻合。實際上,按照順序來讀這幾個字,人們會產生一種目睹一株樹開花過程的印象(第一個字:一株光禿禿的樹;第二個字:枝頭上長出一些東西;第三個字:出現了一個花蕾,「艸」是用來表示草或者葉的部首;第四個字:花蕾綻放開來;第五個字:一朵盛開的花)。但是穿過這些表意文字,在所展現的(視覺特徵)和所表明的(通常含義)內容背後,一位懂漢語的讀者不會不覺察到一個巧妙隱藏著的意念,亦即從精神上進入樹中,並參與樹演化時,人的意念。實際上,第三個字「芙」包含著「夫」(男子)的成分,而「夫」則包含著「人」的成分(從而,前兩個字所呈現的樹,由此開始寄居了人的身影)。第四個字「蓉」包含著「容」的成分(花蕾綻放為面容),在「容」字裡面則包含著「口」的成分(口會說話)。最後,第五個字包含著「化」(轉化)的成分(人正在參與宇宙轉化)。詩人透過非常簡練的手段,未求助於外在評論,在我們眼前復活了一場神祕的體驗,展現了它所經歷的各個階段。

在前面這個例子中,我們看到從簡到繁的開花過程如何透過字形展現出來。下面的例子向我們顯示的,可以說是一個相反的過程,一個逐步淨化的過程。這句詩取自劉長卿的一首五言律詩 ,
它的主題是詩人去探望一位隱士。詩人沿著一條小徑,穿越一片山區的風景後,終於看見隱士的宅院,院門被一叢葳蕤的芳草遮擋住。當他接近隱居所,感到自己被隱士樸實無華的情操所感染。那安詳地關閉著的門,如同這一情操的忠實寫照。下面是這首詩的第四句:

芳草閉閒門
如果我們在讀這句詩時,把注意力僅只集中在其字形特徵上,那麼我們會看到,字與字的接續實際上暗示出我們所談到的淨化過程。前兩個字「芳草」中都含有草字頭「艸」。它們的重複充分表明了外部自然茂盛的景象。接下去的三個字「閉閑門」都含有「門」字偏旁。排列起來,它們形象地顯示了隨著詩人逐漸接近隱居所,他的視觀越來越明淨,越來越樸實無華;最後一個表意文字,裸露的門的意象,不過是隱士純淨心靈的意象。整句詩,表面看來是描寫性的,但在深層的意義上,難道它不意味著,為了達到真正的智慧,首先需要擺脫來自外部世界的所有誘惑?

第三個例子顯示了詩人杜甫,在他的兩句詩中運用了道士在描畫神奇的符籙時所珍視的一種手法:這一手法在於羅列一些具有相同形旁的字(有時是臆造的),彷彿是為了積聚由這個形旁所暗示的那種能量。在此不無反諷,因為詩句描寫的是在一個驕陽似火的天氣中對下雨的焦慮期盼,但最終期盼落空(神奇的符籙未起作用)。詩人用了一系列都含有「雨」字頭的字:雷霆、霹靂、雲。然後,他讓「雨」字本身最後出現,而它已包含在所有其他允諾它的字中。枉然的允諾。因為這個字剛一出現,後面便緊跟著「無」字,它結束了詩句。可是,這最後一個字以火字為形旁:「灬」。因此,落空的雨很快就被灼熱的空氣所吸收了。這兩句詩是這樣的:

雷霆空霹靂,雲雨竟虛無。

所有這些排列起來的字,透過逐步進展(雲的聚積、預示著雨的霹靂、被火吸收的雨)和它們所造成的反差,創造出強烈的視覺效果。

讓我們舉最後一個例子,以說明詩人如何利用字形因素。這是張若虛的一首長詩 的第一節,在這首詩中,詩人開門見山地引入了兩個象徵形象的二元主題:河流(時空、恆常性)與月亮(生命之衝動、變遷):

春江潮水連海平,
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
何處春江無月明?

詩人並沒有明確說出詩的主題,而是將兩系列的字加以對比:以水「氵」為偏旁的字的系列:江、水、海、灩、波,和含有「月」字的字的系列:月、明、隨。在它們中間兩次出現「潮」字,它屬於「水」部,但它也含有「月」字。如果我們將屬於河流組的字用符號 / 來表示,屬於月亮組的字用符號 \ 來表示,具有兩組特性的「潮」用X來表示,它們在四句詩中出現的次數可以這樣來表示:

\ / X /
/ \ \ X
/ / \ /
\ / \ \

這兩個形象的對比和牽連關係由圖形有效地暗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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