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自然生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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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我時常在思索,要不是那些接二連三的奇特狀況,我就不會和當代最獨特、最卓越的人物交遊那麼長的時間。我不是富於哲學思想的人,否則我可能會懷疑芸芸眾生可曾有誰真正主宰自己的命運、可曾有誰預料到當時似乎無關宏旨的瑣事,竟會有既深且廣的影響。

打個比方說吧,我的表哥亞瑟舉薦我到第五諾桑伯蘭明火槍團當軍醫助理,因為他覺得這類經驗對我多有助益,他卻沒料到一個月後我就奉派到阿富汗。當時,史稱第二次英阿戰爭的武裝衝突尚且不曾展開。還有那次在邁旺德呢?那個土耳其士兵手指頭那麼一動,就把一顆子彈送進了我的肩膀。那天九百名英軍與印度兵沙場捐軀,他無疑也要讓我伏屍疆場,可是失了準頭。我雖然身受重傷,還是被忠心耿耿、心地善良的勤務兵傑克.摩瑞救了,他揹著我穿越了兩哩多的敵區,回到英軍防線。

摩瑞在同年九月在坎達哈犧牲了,所以並不知道我因傷回國,之後的幾個月就在倫敦社會的邊緣頹唐度日,算是報答他的救命之恩。那段時間的最後,我認真考慮要搬到南岸去,這是我不得不接受的嚴酷事實,因為我的荷包日漸縮水。也有人建議海風對我的健康或許頗有裨益。在倫敦找個便宜點的房子比較合我的心意,而我也差那麼一點就跟某個股票掮客在尤斯頓路同住。可惜面談並不順利,於是面談一結束我就作了決定──換海斯汀,就算比起布萊頓少了點熱鬧,起碼價錢便宜一半。我的私人物品都收拾好了,隨時可以搬家。

誰想到又遇上了亨利.斯坦弗,我們不是很熟的朋友,只是彼此認識,他在巴茨曾擔任我的外科手術助手。若不是他昨晚喝多了,就不會頭痛,若不是頭痛,他就不會請一天假,不到化學實驗室去上班。他在皮卡迪利圓環流連,又決定沿著攝政街走到亞瑟.利百蒂的東印度屋去為太太買禮物。想想也是奇怪,若是他走另一個方向,就不會遇到剛從克萊梯利安酒吧出來的我,我也可能因此不會遇見夏洛克.福爾摩斯。

我在別處提過,是斯坦弗出的主意,叫我去跟某個人分租房間,他說那人是個分析化學家,跟他在同一間醫院裡工作。斯坦弗介紹我和福爾摩斯認識,當時他正在實驗把血跡獨立出來的方法。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很古怪、教人手足無措,而且當然是難以忘懷──正巧也是將來的生活寫照。

這是我人生中的轉捩點。我從來沒有什麼文學上的野心。真的,若是有人說我能出書,我會嘲笑他異想天開。可是我可以誠誠懇懇、不卑不亢地說,在記錄這位偉人的冒險經歷這方面,我闖出了一點名號。後來受邀到西敏寺在他的追思會上講話,我真的感到萬分榮幸,只是我誠惶誠恐地婉拒了。福爾摩斯經常譏笑我的文風,我總覺得要是站在講台上,會感覺他就立在我的肩膀上,無論我說什麼,他總要挖苦幾句。

他始終認定是我誇大了他的才華以及卓越不凡的洞察力。他嘲笑我架構文章的手法總是讓人一看前面就猜到後面的答案。他不只一次指責我太濫情,說我比格拉布街(1)的三流作家強不了多少。可是我覺得他的話有欠公允。我認識福爾摩斯那麼久,就從沒見過他看小說,唯一的例外是煽情文學(2)中寫得最差的作品。雖然不能自詡筆力萬鈞,我卻可以說我的文字達到了目的,換作他自己來寫也未必見得會有多高明。說真的,福爾摩斯差不多算親口承認過,那是他終於坐下來,拿著紙筆,著手寫作由他親自敘述的戈弗雷.埃姆斯沃斯奇案,就是〈皮膚變白的軍人〉。以我看來,這種標題就連完美的邊都挨不上,去皮變白的應該是杏仁才對。

我說過,我在文學上的努力獲得些許肯定,但重點不在於此。我概述過了許多命運的起落,得到那份殊榮把世上第一流顧問偵探的成就呈現在熱情的大眾眼前,記錄了不下六十場冒險,可是我覺得更有價值的是和這位先生的長期友誼。

一年前福爾摩斯在他位於唐斯(3)的家中,伸長四肢,動也不動,偉大的智慧從此寂滅。一聽說這消息,就知道我失去的不僅僅是最親密的夥伴及朋友,也可以說是失去了我本人生存的理由。兩次婚姻,三名子女,七名孫子女,成功的醫生生涯,一九○八年又榮獲由愛德華七世頒發的殊勳勳章,對任何人來說,都可算是不虛此生了。可是我卻不這麼想。到今天我還在想念他,有時候,醒著的時候,我會幻想自己聽見了那熟悉的話:「遊戲開始了,華生!」但這句話只是提醒我再不能一頭栽進貝克街的黑暗和迴旋的濃霧中,手上握著可靠的手槍。我經常想到福爾摩斯,在必將籠罩住我們的大陰影另一頭等待著我,說實話,我渴望能去找他。我現在孤零零一個人,舊傷始終糾纏我不放,而毫無道理的恐怖戰爭又肆虐歐洲大陸,我發現我再也弄不懂自己居住的這個世界了。

既然如此,又何苦最後一次拿起筆來,擾亂了或許應該遺忘的回憶?說不定我的理由是自私的。可能是,我也跟許許多多的老人一樣,只有當年勇,所以在尋求某種的慰藉。照顧我的護士再三強調寫作有治療功效,能防止我落入時而陷入的低潮中。除此之外,其實,還有一個原因。

「戴鴨舌帽的人」和「絲之屋」可以說是夏洛克.福爾摩斯的生涯中最聳動的兩段冒險,可是當時我沒有辦法敘述,至於為什麼,慢慢就會水落石出。這些理由剪不斷理還亂,沒有辦法一一分開。可是我始終想要理出頭緒來,把福爾摩斯的經典完成。就像是化學家,想找出一種方程式;也像集郵的人,心知有兩、三張珍稀的郵票沒弄到手,所以對自己的收藏始終懷有遺憾。我管不住自己。這件事非做不可。

以前是礙於情勢,這個情勢還不只是福爾摩斯對公眾的反感。不,我接下來要敘述的事件太詭誕、太驚人,不適合付諸文字。現在依然。如果說社會因此分崩離析,尤其是戰時的社會,這麼說也絲毫不誇張,所以我不能冒這個風險。假設我精力未衰,能夠完成此書,等我寫完,我會把手稿收拾好,送到查令十字路的考克斯有限公司的地下保險庫,和其他的私人文件收藏在一起。我會留下指示,一百年後方可開啟。百年後的世界是什麼景況,人類進步到何種程度,都難以想像,但或許未來的讀者會比目前的世代習於醜聞和貪腐。為這些讀者,我獻上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最後的描摹,以及令人開眼界的洞察力。

好了,言歸正傳吧。我早該打開貝克街221B號的門,進入那個無數冒險開始的房間。我看見了,玻璃罩後的燈光,十七級階梯召喚著我。多麼遙遠啊,我上次去那裡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看,他就在那兒,一手拿著煙斗,轉了過來,露出笑容。「遊戲開始了……」


(1)許多貧困的作家聚居於此,撰寫一些陳腐的詩文、歷史劇、辭典、翻譯等勉強餬口。十七世紀以來已有另一層涵義,專門形容陳腐的作品及平庸的作家。

(2)煽情文學,原文sensational literature,又稱sensational novel,流行於英國一八六○至七○年代的小說文體,內容環繞在社會犯罪實錄與傳記。

(3)位於英國南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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