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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孤獨也最飽滿的道路

最孤獨也最飽滿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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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榮幸對照組
人總是這樣,似乎站在黑色面前,你才會發現、甚至相信手中的白色果真是白的。
有趣的是,我從來沒想到此生有機會經歷眾人眼中的兩種極端。

調成擴音的話機放在桌上,我一邊做錫安上課須用的勞作,一邊跟朋友聊天。聽她說百般刁難的上司、難搞的婆婆和爬上爬下一刻沒得閒的小孩……

說到一半,她突然停住,像是剎那間清醒般連忙道歉:「不好意思,跟妳靠夭這些。」

我笑出來,問她怎麼了?她答說:「想到妳的生活,我如果也這麼慘,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唉!我沒什麼好抱怨的了……」「不會啦!比我更慘的人多得是。不過,我一點也不介意當妳的對照組啊!」

自從有了錫安,我不知聽過多少次類似的話:妳放棄工作,那些發展事業的黃金歲月只能留在家帶孩子,我忍耐一下豬頭老闆,其實也沒那麼悲哀。妳單親媽媽身兼數職,我有老公吵架,還算甜蜜。錫安復健這麼辛苦,我的孩子能跑能跳、大人追到快要心肌梗塞,原來是種祝福。

剛開始很不習慣,會請大家不必可憐我。幾年下來,我明瞭那種出自於心疼導致的措辭不當,於是因理解而不被冒犯。

出書之後,有更多素未謀面的讀者冒出來,給我們加油打氣。我於是收到更多類似的訊息:看了你的遭遇,我覺得自己經歷的根本不算什麼;知道你和錫安這麼辛苦,我才知道自己其實很幸福……

這種說法一點兒都沒錯,我也常因為看到有些人的生命功課比我們的更困難,才提醒自己別再感慨,好好數算所擁有的愛與溫暖。倒是身旁的朋友看到這種評論有點不服氣:為什麼必須比較你和錫安的痛苦,他們才會發現自己的幸福?

人總是這樣,似乎站在黑色面前,你才會發現、甚至相信手中的白色果真是白的。

有趣的是,我從來沒想到此生有機會經歷眾人眼中的兩種極端。

我生於非常平凡的家庭,在小鎮上長大,唯一的夢想是搬到大城市。北上讀大學,我的台灣國語被學長學姊取笑了整整一年,到大二才改掉。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這麼俗又有力的村姑,居然常被眾人當成含著金湯匙的天之驕女,以為我出身世家,富裕優渥。我又不是孫芸芸的女兒,八歲生日時父母奉上Cartier;也不是Paris Hilton,能夠買下與英女皇座車同等級的Bentley,鑲鑽又塗成粉紅色。

百思不解,到底是哪裡令我與上流社會沾上邊?看看自己,身上沒名牌、出門沒名車;台灣國語才剛脫身,還在努力學捲舌。難道,是因為我的舉手投足都像名門閨秀?

學生時代在社團負責要職,或許年輕容易趾高氣昂,我與工作夥伴們的相處一直不夠融洽。無論我發表什麼,提議或感想,在對方眼中似乎都是幼稚。我越覺受傷,出口的話越被視為驕縱。心灰意冷,我去找輔導長諮詢,才知道夥伴們的生長過程個個篳路藍縷。有的從小就得跟著父母跑夜市擺地攤,在路旁寫功課,還會被警察追著滿街躲。有的家中務農,父母無法供給學費,才二十幾歲,半工半讀已將近十年。

因此在他們眼中,沒吃過苦的我懂得什麼?只有多愁善感,偶爾意氣用事。輔導長要我體諒他們的語氣,明白他們的個性是因困難而尖銳。出社會後,工作環境較為多元,同事們來自不同背景和國家,其中我最擔心碰到一九七六年以前出生的大陸同胞。他們的童年多半被迫跟著父母勞改,顛沛流離的歲月養出堅忍不拔的性格,與之後一胎化政策下的天之驕子截然不同。幼年的艱難令他們長出一股傲氣,與其相較,我往往被納入他們口中「小資產主義華而不實的一代」。

他們說話銳利直達重點到見血,我吞吞吐吐、語意不清;他們目標明確近乎唯利是圖,我想東想西、顧慮太多。即使有時候業績與客戶的反應證實我的看法正確無誤,我這個人、我的所言所行與我所帶來的氛圍,仍舊華而不實,不夠犀利或有效率。

困擾多年以後才領悟,原來我總是遇到一群比我偉大的人。他們走過的艱難不是我能想像,而我平庸環境所形成的思想、意見與煩憂,在他們的眼中都是如此難耐。

如今我明白了,因為當我聽到父母抱怨小孩太愛問「為什麼」、有人失戀失業就鬧自殺、擁有健康卻嫌錢賺得太少;我壓抑喊叫的衝動,你知道嗎?有多少母親還在等孩子叫她「媽媽」?爸媽把你養大多麼辛苦,你有什麼資格說走就走?就算賺得全世界,賠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何益處?你們這些煩人的凡人!未經苦難雕琢的庸俗!我就快要睥睨眾生了。

我想起自己曾經遭遇的對待。

是的,溫室裡的花朵真令人反彈。小花不知道外頭的風雨有多冷,受了一點寒就哀哀叫,殊不知你受盡風吹雨打卻仍得咬牙死撐。是的,花兒無視人間疾苦,沉溺在自以為的喜樂哀樂裡,但那是他們的人生。可以幫他們開一扇窗透透氣,那就盡量;若是不行,我本該對自己的言行負責。經過苦難,並不意味我就有資格鄙視他人,每個人走的路原本就不一樣。如果不能從困境中學到仁慈與寬容,只落得憤世嫉俗,自以為是,那我豈不比之前俗氣的小資產階級更糟嗎?

年輕時聽過一個故事,細節已經模糊,大致上是描述兩個逃過大屠殺、從集中營被釋放的猶太人。重獲自由的兩人到田間散步,回程的途中經過一座麥田。一人無視穀物,踐踏麥穗試圖抄近路回到安置所。另一人拉著他不放手,勸朋友繞遠路,我們不要壓傷這些麥子吧!

想抄近路的朋友發怒了,說他如何在這場戰爭中失去所有親人,他的健康與財富是如何被掠奪,憑什麼要他在意這些麥子?甚至整個世界?另一個人沒有搭腔,他的家人同樣死在毒氣室,所以了解對方的憤怒,只默默選擇了遙遠的路程。兩人從此步上殊途。

世界是不公平的,但每天升起的日頭是公平的,它照好人、也照壞人。磨難是冷酷的,但我的心是溫暖的,它不眠不休的把血液和氧氣送到我全身,它毫無保留的讓我愛、讓我感動與體悟。

如果我不是最慘的遭遇,能夠讓人看見在你身上理所當然、我卻得來不易的幸福,那麼我非常榮幸成為對照組。因為真正勝過苦難的人像一湖清澈的水,沉穩的,映出了你的幸運和他波濤後的平和。他學會不帶著「苦」往前,讓每一場「難」成為生命中的養分,滋養自己、更滋潤了別人。

那將是最高的美德吧!我想,如果能夠與喜樂的人同樂、與哀哭的人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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