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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歲就進集中營

祖父比過去更加不安與沉默寡言,但仍是全家的支柱。他的濃眉、睿眼、宏亮嗓音,以及平壤勞動黨幹部對他的恭敬態度,全都讓我著迷不已。地位崇隆無損他和我之間的祖孫情。週日散步時,祖父會以神祕語調跟我透露過去在京都的生活:他為了準時完成第一筆訂單,在珠寶店熬夜到天亮;他坐鎮米倉,不讓對手有覬覦的機會;賭場事業的一鳴驚人;以及賭桌上的財富如何在幾分鐘內大起大落。這些故事有如源源不絕的驚喜。我聆聽祖父,被故事背後的推手與主角催眠。我深愛祖父,從沒想過祖孫間的對談與週日漫步,竟有劃上句點的一天。

一九七七年七月,祖父突然人間蒸發。某晚,他下班後沒回家。警方說他們什麼都不知道。祖母不斷打聽,祖父工作部門的幾個長官才鬆口,說他為了一件要事臨時出差。出差令由勞動黨直接下達,祖父獲悉後立刻就啟程了。

他們再三向祖母保證:「你下禮拜來,就會有新的消息。沒必要擔心。」祖母對出差的說法持懷疑態度。她很暸解祖父,他絕非出遠門不吭一聲的人。過了一週,政府當局要她繼續等待,但她忍不住,又跑去祖父的辦公室打探。辦公室的接待僅僅增加她的焦慮。每個人似乎光聽到祖父的名字就尷尬不已,對這件事情三緘其口。無論到哪,祖母得到的回應總是焦躁不安的靜默,讓她處處碰壁。

我父母懷疑,祖父神祕失蹤可能是「國家政治保衛部」在背後搞鬼,但連他們自己都不敢承認。祖父失蹤前幾個月,父母有幾個朋友也是無緣無故就失蹤了,然而我們全家人(尤以祖母為甚)寧願往好處想,認為其他人不能和祖父相提並論,畢竟其他人消失一定是因為密謀策反,或者販嚇了其他的滔天大罪。我們之中沒有人敢面對祖父可能被祕密警察帶走的可能性。

我們心知肚明,祖父從來沒有辭不達意的困擾,而且時常火力全開地批評黨官僚及其管理方式。我們也明白他鮮少出席勞動黨會議或集會,但祖母出席的次數應該多到足以彌補祖父的份吧!再者,難道祖父一直以來沒有謹守本分做個誠實的好公民,將他的一切全託付給黨嗎?他從日本一返回北韓,難道沒有把鉅額財富全交給政府嗎?難道他沒把一切(包括他的富豪汽車)都交給黨嗎?

祖父失蹤後幾週的某天,我在大同江邊玩耍。幾個朋友來找我,告訴我有一群人正在我家。困惑的我趕忙起身,朝家裡跑去。根據朝鮮傳統,進別人家前必須先脫鞋。不脫鞋,代表看不起或不尊重你的東家。我大吃一驚地發現客廳人滿為患,然而玄關前的鞋子卻跟平常一樣多。這是什麼意思?我想上前一探究竟,可是客廳人多到沒有我立足的空間。除了父親、母親、祖母、妹妹之外,其他人我從未見過。四叔是唯一不在現場的家人。四叔未婚,跟我們住在一起,但那幾天他去咸鏡南道參加研討會。

這些人到底是誰?我向爸媽用力揮手,平時見到我都很開心的他們,此時卻反常的保持距離,彷彿無暇理會孩子吵鬧的高傲大人。母親邊嘆氣邊反覆說道:「但我們到底怎麼了?但我們到底怎麼了?」(好像真有人會回答她一樣)我鑽進人群,決心要查個水落石出,結果看到三名穿制服的男子翻箱倒櫃,旁邊還有第四個人在作筆記。這是什麼特別的大事嗎?他們怎能穿著鞋子在室內走來走去?這才是最令我感到不可置信的事,可是當我試著告訴母親這個情況時,她卻都不理我。

我們的公寓有四房一廳。最小的那間房裡,存放著這些年來祖父母託日本來訪親友幫忙帶的禮物。這些私藏的珠寶、服飾和手錶,是他們替四叔準備的結婚聘禮──儘管四叔何時會步入禮堂還是個未知。(在韓國,提早好幾年開始準備孩子的婚禮並不稀奇。)這間房裡也放著父親工作用的各式相機與暗房用具。四名保衛部人員看到這些寶物,見獵心喜。前陣子有人「鼓勵」我父母,將其中一臺相機當作禮物送給政府,但父母總能找到理由推三阻四。

這次,四名保衛部人員肯定會不客氣地占為己有。後來,父親告訴我,他們在房間一角開的祕密會議;發現結婚禮物時,臉上裝模作樣的義憤填膺(彷彿父母是走私或藏匿贓物的罪犯);在心神不寧的父母面前明目張膽地瓜分戰利品,藏不住眼中因垂涎不已、大喜過望而迸發的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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