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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瓣嘴:李健中篇小說選

三瓣嘴:李健中篇小說選

  • 作者:李健
  • 出版日期:2013/01/09
內容連載 頁數 1/3


綠竹村盛產煤是年代久遠的事,隨便在哪塊地上掀開一塊皮子,便能掘出些烏黑的東西。我家木屋背後有一口老輩挖棄的煤窯,隱蔽,潮濕,就像母親的子宮,吊在半山腰上。那就是我的出生地。

窯洞周圍一地的桔梗花,有的單朵,有的二三朵生於梢頭。剛下過雨,桔梗花紫中帶藍,藍裏見紫,歡笑得就如坐擁在慈眉善目的外婆腿上,彷彿有些陶醉。那些含苞還沒來得及開放的花蕾好像僧人,亦步亦趨,也跟著搖頭晃腦。

我生下來黑乎乎的就像煤炭塊塊,不但是三瓣嘴,還生著一雙對角眼,看人看物好像只有一隻眼放亮,另一隻眼渾濁不明。落地不是先哭而是望著這新鮮奇妙的世界不時翻白眼。目睹我不同尋常的降生方式,我父親滿腔不悅,目光由期望一下子變成冷漠。

幽暗的窯窟窿裏只有父親和母親。

母親很年輕還未經歷過分娩,她非常恐懼和害怕。我在她肚子裏頑皮地伸縮舒展,手舞足蹈。她便喊天喚地嚎叫。折騰一天一夜,過足玩癮,我就安靜了,更多的是這黑咕隆咚的地方太悶,難受,想早出去透一透氣。

我在深黑的子宮裏摸索,尋找通道和出口。同時,感覺母親和我有默契一般,往同一個方向,在發力。

大概母親琢磨到竅門所在,一攢勁就像便秘,只聽啵的一響,硬是把我當屎一樣屙出她體外。她過於疲累,只粗略瞧我一眼,就沉沉入睡。

因屬計畫外生育,不敢請接生婆。接生婆由我父親兼任。父親比母親大不了多少。他從沒弄過這事,好在事先奶奶曾言傳身教讓他操練,所以臨陣也不見得怎麼樣慌亂。他先是戰戰兢兢剪掉臍帶,把我頭下腳上提起來,在屁股上響聲空殼地拍了一板,再笨手笨腳用衛生紙把我全身的血液和羊水揩拭乾淨。

然後,就仔細打量他不哭的兒子。

望著我,他皺起眉頭,似乎在說,怎麼就生這樣一個醜鬼?

早在母親肚子裏,我就隱約聽到爺爺和父親商量,說如果生的是沒帶把的就送出去,是小子就養下來,再去將結婚手續一併辦了。我沒有見到過爺爺,但一聽到那尖細的聲音就知道他一準是我爺爺。

我家世代單傳,爺爺生怕一不小心把香火斷絕了,那他就成我家罪人。做這樣小心安排,他的想法自是天經地義。我還聽到我爺爺多次和我父親商量,要花點錢去醫院行賄一個醫生,做B超鑒定性別。

這種事畢竟當隱秘進行,不能大張旗鼓。尤其撞在農村裏大搞計劃生育運動的節骨眼上,計劃生育專幹和臨時工時不時在村裏轉悠,眼睛賊亮,哪裏有縫他們就往哪裏睃,一經窺破,就當過去鬥地主一樣,無論你躲藏在什麼陰暗角落都一把揪出來,毫不心慈手軟。他們在我家對面牆壁上用白灰狠狠地寫著「通不通,三分鐘,再不通,龍捲風」的標語,還有一家的豬圈上也赫然刷著「只生一個好」。不管是聽到的還是看到的無不在傳遞著這樣一種資訊,計劃生育問題一點不能含糊。

由於爺爺和父親的努力,醫生倒是找到一個。這醫生非法做嬰兒性別鑒定收受賄賂剛遭處分,有些萎,膽子變小,可他瞧著我爺爺一隻手在褲兜裏鼓鼓的樣子,又有些捨不得,習慣性眼睛放光。磨蹭一陣,他說風緊,擱過這陣再說。

我母親肚子像正在吹氣的皮球越來越大,平常她穿著挺合身的衣服忽然之間變得緊小,已經遮蓋不住日漸隆起的肚子,確實不宜再等,誰都可以看出她懷孕,太惹眼了。我爺爺不得不臨時決定,不管是男是女,先生下再作理會。他一邊安排父親和母親躲進廢煤窯,一邊向外界滴水不漏地聲稱他倆是到省城瞧病去了。

那煤窯真隱蔽,窯口很小,只容一個人出進,內裏卻有房間大小。窯外的桔梗花一朵朵亭立,茂盛的莖葉嚴嚴實實遮掩著窯口。任何人也料想不到桔梗花後面居然住著大活人。

爺爺從鄉幹部的位置上退下來,在村裏口碑極好。平日裏他總是面善心慈,三歲孩童沒得罪一個。他摸準即便有那獲知他底細的人也斷不會舉報。

我們村的羅支書跟我爺爺捉魚摸蝦一起長大,並且他的支書位置也是爺爺一力引薦,引起組織上高度重視才弄到手的。那時節他有事沒事喜歡到我家裏來玩,聊小時候的趣事,聊村裏的現狀和問題,古道熱腸。他坐穩了位子,我爺爺上門找他幫忙,他兩手一攤對爺爺卻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很是生硬。

爺爺知道辦事套路,說任何情況均是從基層上去的,只請羅支書擔當過去就成。他摸出一個裝了二千元紅包的大信封,交給羅支書。羅支書隨手掂一掂,說未婚生育不好辦,計劃生育不是小事,是法呢,責任太重大了。他怕一個人扛不住,要多拉幾個相關人來共同承擔,比方說計生專幹和主管計生的鄉長,都是擺平這事的關鍵人物,都是不容忽視的。爺爺揣摩紅包太輕,又翻一倍,添成四千。羅支書半推半就收進兜裏,直稱爺爺是個好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忙幫定了。

我真的是要感謝羅支書,他耍猴戲似的,法力無邊,一句話就把這事搞定。他就像一把大傘,沒有他的庇護,我怎能來到這世界上呢。

為此,爺爺父子給我取了一個很有紀念意義的名字,汪四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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