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駱以軍(作家)

有一天我們眼前這一切必然消失不在
這並不是末日說的世界想像
或”我終有 且必然一死”的個體想像
一個取消歷歷時間的否定論
我想
那或是小學生看顯微鏡下玻片上的微生物
在腦海留下的強烈印象
或我們這一代人因為電影(以及電影院)的投影 光與黑暗的
仰視的 如真似夢的兩小時或九十分鐘時間限制
由視覺至大腦
一種對眼前所發生事物
腦中進化出可將之調快 剪接
的調整機制

當然不是這樣
譬如佛陀他看到了什麼樣的俯瞰視覺
裡面 外面 上下四方 這一瞬 廣闊無盡的未來
慢速腐敗生蛆的屍體
很多年後變成老婦的美人兒
狼藉散場的節慶
塌毀的古代寺廟或牆塔
花的盛放與凋零
日出日落 月盈月缺 光影移挪 四季幻變
死在窗前的雀鳥或蛾蝶
是誰先發明了這種拉長時間展幅以觀看一種
從短暫的變化 生滅
推遠鏡頭成漫長時光流裡
數十年 一百年 數百年 千年 萬以上之紀元
的想像力
”流浪”的概念
在曠野流浪
乃至在無垠星空流浪
用”變”或”無常”來解決對盡頭完全超出想像力之外
的翻轉跳脫
什麼是”度脫生死”? 什麼是”不墮輪迴”?
這種想像發明是在怎樣的層層累聚苦腦推演下蹦出的?
如何制剋 駕馭
你的自由意志無法協商的必然死滅
但我們眼瞳裡的播放機器
是塌毀爆破的大樓
爆炸碎裂的太空戰艦
濃煙烈燄中的一列火車
玻璃屑片紛灑的巨大圓頂或整面摩天帷幕窗
結構的潰毀
像螻蟻般的小小人群在哀嚎中被射殺
槍戰 或用格鬥技痛擊威脅者的身體
糾纏在一起的關係網絡
諜中諜 背叛後面的背叛 陰謀背後更大的陰謀
街道飛車追擊產生的腎上腺素
我們眼球快速閃跳記下的壞毀 恐懼 同時包裹著狂歡
”時間”在這其中變成只能是倒數的炸彈引信
時間只為了一種”拆解掉毀滅的任務”
像在考場內拼命解那些數學難題

一雙繁華的眼
和空洞洞 無法想像更大時間感的所謂”消失”
的靈魂
一個深愛之人死去 離開你二十年後
終於忘了他的容貌聲音
或等待一莫名失蹤半世紀的丈夫
而終於死心
從小就到那個海邊觀看的女王頭礁岩
終於從頸部折斷
一個你早就忘了她存在這世上的
當年傾國傾城的紅星
有一天你在報上看到她過世的新聞
而她已是個八十老婦了
消失 是非常緩慢的
你通常聽不到消失 滅絕正在發生的沙沙沙微弱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