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極夏彥-今昔續百鬼─雲

 那樁事件的開端,我記得一清二楚。
 是接近夏季尾聲的事。
 我們去參觀了以蒲田的電影院為會場舉辦的衛生展覽會。
 所謂衛生展覽會,是警方主辦,旨在啟蒙公共衛生及預防犯罪的巡迴展覽。我想戰前是被稱為衛生博覽會。
 究竟什麼是公共衛生?
 完全不是呼籲飯前洗手、飯後刷牙這類事情。我覺得衛生一般是與這類清潔的形象連結在一起的。叫人保持衛生,就是叫人保持清潔。衛生上頭再加上公共兩個字,唔,大概就是指衛生的環境或生活吧。然而衛生博覽會卻與這些事物完全無關。會場展出的,幾乎全是以懷孕生產以及性病為中心的、有關傳染病的展示品。
 不,就算是這樣,也太惡俗了。
 從受胎到生產的圖解或性病的說明板就姑且不論,各種分娩的詳細圖解、泡在福馬林裡的胎兒、天生畸形的人類照片等等,真是教人不知該從何評論起。
 我本身不是什麼衛道之士,所以對下流的東西並不在乎,但低級到這種地步,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說到低級,宣稱是為了預防犯罪而展示的物品,更是垃圾一堆。
 江戶時代的拷問及刑罰的圖版。變態犯罪的詳細記錄。用活人偶 (註:也稱生人偶,江戶末期開始製作的寫實等身大紙糊人偶,主要用於展覽活動。)重現的血淋淋姦殺現場、婦人在夜路遭暴徒襲擊的場面的模型──我實在無法理解展示這種東西有什麼意義。難道看了這些東西,民眾會覺得害怕,不敢犯罪嗎?還是婦孺看了會心生警愓,夜晚不敢出門?那些東西的確恐怖得教人不敢正視,但我想應該提防犯罪的孱弱婦孺是不會來看這種展覽會的。
 因為這類活動的重頭戲在以紅布隔開的最深處小房間裡面,未成年人及婦女是不能進去的。
 在那個淫靡至極的空間裡,鎮座著各種感染性病的男女生殖器官的精巧模型,堂而皇之得教人吃驚。
 這可是警方主辦的活動耶。
 在公眾面前赤身露體,會遭到懲罰。就連知名畫家畫的裸體畫,公開時也會遭到刁難。在維持公共秩序這樣的大帽子下,特別嚴厲地取締猥褻事物的國家權力,竟然大剌剌地陳列這種東西,真教人匪夷所思。
 大正末期因詐欺遭到逮捕的藥店,在各地的分店店頭似乎也會陳列這類性病模型,但這似乎是為了煽起人們的恐懼,好推銷其實沒效的藥品。但警察來幹這事,一點益處也沒有啊。
 儘管如此,這類衛生展覽會從明治時期開始,就巡迴各地不停展出。只能說是令人費解。
 我覺得它的根源,應該與低俗的風俗研究──博物學在日本的發展相同吧。衛生展覽會根本就是披上近代觀點這個偽裝的合法見世物小屋。
 看的人可以用這是科學、這是近代人必須知道的常識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去看。但是陳列在那裡的,是遠比見世物小屋更沒意思、比風俗雜誌更直接露骨的東西。而雖然是躲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下,但看的人心中也是在渴望這類下流低俗的事物。
 我們並不是來尋求下流低俗的。
 我和老師下流歸下流,但並沒有觀看潰爛陰部模型的愛好。我想是沒有。
 那麼我們是來做什麼的……?
 我們是前來觀看特別展示物的。
 是什麼特別展示物……?
 公共衛生防犯啟發展覽會這幾個巨大文字的看板底下,貼著寫了這樣一行文字的傳單:
 「靈妙/珍奇奧州枯骸(固佛)特別御開龕」
 所謂枯骸,就是乾枯的屍骸,也就是木乃伊。
 而固佛,也如同字面所示,是凝固的屍體 (註:日文中以「佛」諱稱屍體。)。所謂固佛,好像不是用木頭削成或石頭雕成的,而是凝固形成的遺體的意思。
 換句話說,這是活生生的人修行到最後木乃伊化,被當成佛像祭祀──這好像被稱為入定佛或肉身像。
 我從以前就聽說奧州有這種東西,但沒想到真的有實物保存下來。
 說起來,我相當懷疑人類真能靠意志力變成木乃伊嗎?
 同樣被安置在奧州平泉中尊寺的藤原三代的木乃伊很有名,不過那是在死後予以加工而成的。以埃及為始,我所知道的木乃伊,全都是在死後加上防腐措施而成,也就是類似標本。
 可是一如往例,只要是無用的事他無所不知的老師說,這只是我蒙昧無知,奧洲現在還保存著幾十具木乃伊,是當地的信仰對象。
 老師嘲笑地問,你連鈴木牧之的《北越雪譜》都沒讀過嗎?接著惡狠狠地唾罵了我一頓。越後國有個叫弘智法印的知名入定佛,鈴木牧之拜觀之後記錄下來,好像還畫了素描。我也知道《北越雪譜》,但不知道裡面有提到木乃伊的文章。我只讀了我有興趣的部分,並沒有從頭讀到尾。
 我這麼說,老師再次藐視我。
 他說什麼那個知名的木乃伊,《白川風土記越後之部》和大淀三千風的《日本行腳文集》等書也有提到。不,好像連松尾芭蕉都看過。
 就算是這樣。
 就算牧之畫過、三千風看過、芭蕉拜過,我就是不知道,有什麼辦法。
 我這麼說,老師一如既往,亢奮起來,從弘法大師空海開始,一直舉例到中國叫什麼的和尚,再從何謂入定佛,一直說到真言宗的教義,長篇大論個沒完沒了,滔滔不絕到教人幾乎受不了。
 不是教人幾乎受不了,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而且我連一秒鐘都再也無法容忍老師那結結巴巴又不斷重覆跳躍的演說,便提議說如果老師這麼執著,乾脆一塊兒去看看實物好了。
 「你早說嘛。」老師說。
 他一定一開始就想要去吧。那麼老實這麼說就好了,但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主動邀約。可是因為不好意思就嘲弄我,到底是怎樣?
 真是個教人氣惱的臭傢伙。
 老師喜上眉梢,說著:「想去直說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興得不得了吧。那麼想去的話,管你是蒲田還是龜戶,自個兒一個人愛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實在是個教人氣惱的臭傢伙。
 如此這般,我們往蒲田出發了。
 電影院的看板大大地寫著展覽會,但裡面的字樣全是「衛生博覽會」。我打從小時候起,就一直認定這類活動叫做衛生博覽會,所以一開始還以為是看板寫錯了,但這似乎又刺激到老師,落得不斷地聽他闡述展覽與博覽這兩個詞彙有什麼差異與變遷的下場。
 我想老師的演說至少使得五名觀眾放棄學習公共衛生了。
 一個有如小型坦克的大叔臭著一張臉,一下子說什麼展覽這個詞比博覽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麼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跟現在相反,邊說邊前進,我可以保證再怎麼熱心想要學習公共衛生的人,都會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懷著下流念頭來訪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張肥胖的側臉,應該就倒盡胃口了吧。
 一進去會場就是防犯區。
 有一片長滿了芒草的佈景模型,中央站著一個狀似害怕的婦女人偶。旁邊有一個亮出刀子的濃鬍男子。
 我覺得這些人偶做得滿假的。
 可是接下來的殺人現場重現場面就做得很棒。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正中央鋪著被褥,上面倒臥著一個和服女子。
 周圍擺著小木牌,上面分別寫著凶手兇手足跡或遺留品、血跡等等。設定好像是現場勘驗完畢後。我不曉得真正的現場勘驗是不是會立這樣的木牌,不過既然是警方主辦的,應該不會錯吧。
 話說回來,人偶真是不可思議。活人的人偶看起來不像活的,屍體的人偶看起來卻栩栩如生。不過屍體的人偶這說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來的展示區是生育區。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婦人體模型、幾張顯示胎兒生育過程的圖片、還有雙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宮胎兒模型。各種報導和照片……
 看來不是很有趣。
 接著是防疫區。
 消化器官等各種內臟的模型、不知為何畫有蛆蟲蛻變成蒼蠅過程的圖片、顯示傳染病感染途徑的全景模型、口腔內模型,宣導牙科衛生必要性的圖片,正確刷牙方式。我覺得這一區有點公共衛生的樣子了。
 接著到了衛生展覽會重頭戲的治病區。
 到了這一區,不知為何,皮膚病的模型變得異樣地多。在預防梅毒的洗淨器、皮癬疥蟲的模型後,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後……
 以紅幕圍繞的一角出現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現的陰慘光景及悲慘的眾多模型……
 在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的老師一邊演說個不停,一邊大步經過,好似掀開蕎麥麵店門簾似地翻開了紅幕。
 裡面的情狀難以說明。
 老師走到感染軟性下疳的陰部模型前,以格外響亮的聲音說道:
 「你懂了嗎,沼上!」
 「才、才不懂咧,誰懂啊?」
 我根本沒在聽,斬釘截鐵地應道。
 「怎麼會不懂,沼上,沼上,我叫你啊!」
 「不、不要在這種地方連聲大喊人家的名字啦。」
 好死不死……就在潰爛的陰部正前方。
 「為什麼?那在哪裡叫你的名字就行?」
 「哪、哪裡都不行!你那麼大聲,連外頭都聽到了不是嗎!」
 「外面又不知道我是在什麼東西前面喊你。在哪裡喊都一樣啦。」
 老師以古怪的手勢指著模型。真猥瑣。
 「不管那個,人家好心回答你的問題,你竟然沒在聽嗎?」
 「我有問什麼嗎?」
 「所以說,」老師就要加重語氣開始說明……
 被我牽制了:
 「沒有什麼所以不所以的。哦,你在那裡囉嘍哩八嗦什麼的我是聽見了。在美術館和百貨店等既有設施舉辦的叫展覽會,有期限而且另設會場的大規模活動叫博覽會,是吧?」
 「是啊。」
 「那像這種在各地設施移動展示的活動應該叫展覽會吧。這我懂了。懂是懂了,那我怎麼會一直以為這叫博覽會?不只是我一個人,我認識的人,大家都以為這叫衛生博覽會。房東大叔不也這麼說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老師小聲說完,指著展示物說:「這真糟糕呢。」
 虎頭蛇尾。
 與其含糊其詞,乾脆一開始就不要演說算了,這傢伙老是這樣。
 「不管那個,重點是枯骸啊,枯骸。」
 老師飛快地鑽過紅布簾,往更裡頭走去。
 臨時架設的台座上,擺著一只小佛龕。
 門扉開啟,旁邊立著一塊木牌。
 牌上寫著「奧州固佛周門海上人枯骸」。旁邊的紙以毛筆字寫著類似解說的文章。我先讀起那些解說。真正的木乃伊就在眼前,我卻不願意馬上就去看它。不是因為不敢看,或許反而是接近捨不得看。
 此怪奇之佛非人工物──上頭這麼寫著。
 德高之修驗僧為救眾生,數年間行斷五穀十穀之荒行,末了生入石棺,深埋入土,使自身乾燥而成固佛也……
 後面寫著一長串這個叫周門海的僧侶生前的事跡,以及成為入定佛之後的種種神跡。不知是真是假。
 我會這麼寫,不是因為上頭描述的奇跡祥瑞太過於典型,而是結尾部分看起來太假惺惺了。
 此一珍佛長年做為秘佛受人信仰,自學術見地來看,亦彌足珍貴,出於學術調查目的,特允例外攜出……
 ──好假。
 我覺得太做作了。
 既然會擺在這兒展示,把它拿出來的就不是大學之類的機構吧。
 學術調查這些字眼首先就很假。
 再說,就算真是這樣,受到信仰的對象,也不會因為具有學術意義就輕易出借吧。我覺得這非常困難。而花了千辛萬苦借到的入定佛,會拿來收錢展示嗎?這再怎麼說都是人類的屍體,拿來膜拜也就算了,警方拿來展示,是不是有點豈有此理?
 此次得以將此神聖之姿限定於此地公開──解說這麼結束。
 限定於此地這段話也很假。
 從記錄上看,出借的是山形一家叫紫雲院的寺院。這當然只是推測,不過如果是為了錢而賣了這尊入定佛,那實在是天打雷劈的行徑吧。
 然後。
 我抬頭看老師。
 老師還是一樣,一臉嚴肅地直盯著木乃伊看。我也看不出他是在想什麼,還是什麼都沒在想。
 我也……跟著望過去。
 是屍體。
 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是具屍體。
 可能也是受到舞台裝置的影響,它並沒有崇高的感覺,也不會看了讓人心境安祥,或神聖得教人忍不住雙手合十膜拜。也沒有散發出背光。雖然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不過老實說,那只是具教人發毛的、乾枯的人類屍體。雖然我是覺得很稀奇、很驚訝,但一點都不覺得感激或尊貴。不,說真的,雖然很抱歉,但我這麼感覺。
 眼窩完全凹陷下去。
 牙齒從半開的嘴巴裸露出來。
 雖然看起來不痛苦,但也不平靜。
 它以盤腿而坐的姿勢略為前傾,左手擺在胯間,右手伸向前方。
 茶褐色的乾燥皮膚反射著電燈泡散發出來的淫靡光芒,處處泛著飴黃色的光澤。
 它穿著破破爛爛的經帷子 (註:佛教葬禮中死者所穿的壽衣,上書真言、經文等。)般的衣物。
 不,不是穿著,是被穿上吧……
 這毫無疑問,是一具屍體。屍骸。
 這就是我的感想。
 「這……是屍體吧?」我說。
 「當然了。」老師答道。「是屍體。」
 我原本以為一定又會被挑毛病,一方面鬆了一口氣,一方面卻又覺得好似落了個空。不,我絕對不是期待自己被刁難。
 老師說:
 「因為是屍體,所以才有價值吧。如果是人造的,就一點都不尊貴啦。」
 就算是真的屍體,我也不覺得尊貴。
 「就是啊。可是上面說學術調查……」
 「騙人的啦。這還用說嗎?」
 老師當下否定。
 「去年舉行過中尊寺木乃伊的調查吧?只是搭那件事的便車,寫得煞有介事罷了。哪會做什麼調查?我認識一個大學老師,他從以前就對這類入定木乃伊極有興趣,一直想要進行一番徹底的調查。」
 他的人脈真古怪。
 「可是辦不到。」老師說。
 「辦不到?」
 「所以說,」老師加重了口氣說。「障礙太多了。就算想調查,人家也不會讓你調查。噯,這類入定佛不是文化財,就算想調查也非常困難的。」
 「是指大學不承認它的價值嗎?不肯資助研究費?」
 「資金方面確實也有問題,調查得花上莫大的費用嘛。不過就連找到出資者都困難重重呢。不行的啦。」
 「不行嗎?它不被當成一門學問嗎?」
 「這也是問題之一,但障礙是在更根本的地方。首先就有信仰這個問題不是嗎?當地的人是很嚴肅地在信仰的。祭祀的寺院也是。在當地,絕對不可能像這樣開龕賺香油錢。這可是祕佛呢,是御本尊耶。而且這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子孫什麼的。以寺院來看,這是御本尊,在子孫而言,是祖先的遺體,沒有別人說讓我看看讓我摸摸,卻輕易說好的道理吧?」
 「唔,說的也是。」
 「可是啊,」老師憤慨地說。「在日本進行木乃伊研究,沒辦法跳過入定木乃伊這一塊。因為這與中尊寺的木乃伊系統完全不同啊。」
 「唔,應該不同吧。」
 「完全不同啊。中尊寺木乃伊是中尊寺才有的木乃伊,是特例。從製法到信仰的質,顯然都與這具入定木乃伊迥然不同。可是啊,這種入定木乃伊有很多呢。它是不是在特定的區域,形成獨特的信仰文化呢?雖然還沒有報告出來,不過中尊寺的木乃伊已經被調查過了,但入定木乃伊卻還沒有人去碰。如果中尊寺的調查有意義,入定木乃伊應該也有更勝於它的文化研究價值。說起來,這類木乃伊幾乎都是個人收藏,置之不理的話,會不斷損壞的。寺院的環境也絕不能說是適合保存。再說,你看,它還被拿來像這樣當成展示品呢。」
 老師不停地亂摸佛龕。
 「好像從大正時代就開始流出來呢。這類東西啊,聽說叫做奧州貨。」
 「什麼?」
 「奧州乾貨的意思。」
 被當成乾貨呢──老師生氣地說,不知為何擺出神氣兮兮的模樣。老師不是挺起胸膛,而是挺出肚子,縮起下巴,在他身後……
 有個男子。
 先前都被老師的大肚子遮住,沒有看見。
 男子以陰沉的眼神看看入定木乃伊,又不時望向自己的手邊。
 好像在拿什麼東西和木乃伊比對。
 老師似乎察覺我發現男子的存在,往後退去。光線昏暗,看不出此人是年輕還是年老。男子身形微胖,留著娃娃頭……似乎是個青年。
 老師惡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然後轉向我,皺起眉頭。從老師的行動原理來看,這個動作沒有意義。我想八成是沒有意義的行為。
 娃娃頭男子似乎注意到我們的視線,抬起頭來。他生著一雙丹鳳眼,給人一種有氣無力、渾身虛脫般的印象。可能是因為肩膀窄小,有點駝背之故。
 男子訝異地盯了我們一會兒。我已經習慣這種視線了。我經常被人詫異地窺看。尤其是跟老師在一起的時候,大抵都會遭人用這種眼神看待。這是沒辦法的事。連我自己都覺得我們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張大嘴巴,「啊」了一聲,接著說:「這不是小蓮嗎?」
 「小、小蓮?」
 沒人會這麼叫我。不,因為我非常討厭被人這麼叫,所以以前有幾個人會故意這麼叫我,想惹我生氣。
 「這……是老師跟小蓮嘛!」
 男子的語氣激動,動作卻很弛緩地轉向我們。
 老師皺緊了眉頭,瞪住我問:
 「誰?」
 「什麼誰?我啊!」
 「啊!」
 此時……我想了起來。
 「你、你是……真珠嗎!」
 真珠……
 他是戰前我們製作的肉筆誌《迷家》的執筆同人之一─田富与巳。
 真珠這個綽號,意思絕對不是他貌美宛若真珠。只是因為他的父親是真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真珠商的兒子,但是這樣叫太長,所以縮短成真珠罷了。說穿了,只是個隨便亂取的綽號。
 真珠──也就是田富与巳──應該比我年輕五六歲,所以當時才十幾歲,理了個大平頭,是個學生,當然也是同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他對河童、土龍這類,主要是未確認動物有著非常強烈的興趣,是個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陰陰地一笑。
 「六、六年不見了吶。你都怎麼了?」我說。
 「也沒怎麼了。我疏散到我爸的老家秋田那裡,就要學徒出陣 (註:二次大戰戰況逐漸激烈時,日本政府停止文科在學學生的緩徵兵措施,徵召其入伍投入前線。)的時候敗戰了,之後就一直待在秋田,不過去年開始工作了。現在住在這邊。」
 「這樣啊,好懷念哦,對不對,老師?」
 我因為意外與舊友重逢,笑逐顏開,望向老師,然而……
 老師還是老樣子,緊蹙著眉頭僵在原地。
 看來……他不記得了。
 「這誰啊,沼上?」
 「什麼誰,喏,就真珠商的兒子啊。你怎麼不記得啦?是《迷家》同好的……」
 「真珠商?」
 「我說你啊……」
 富与巳顯然大感失望。這也難怪吧。雖然就算被這種傢伙記得也沒什麼好處,可是也不願意被忘得一乾二淨吧。我責怪「你怎麼會不記得」,老師便生氣了:
 「什、什麼嘛,別瞧不起我,我當然記得啊。可是真珠商的兒子不是個孩子嗎?才不是長這樣的哩。他明明是顆大平頭啊。」
 「頭髮會長長,人會長大啊。經過三年,嬰兒也三歲了好嗎?剛才不就說六年不見了,你沒在聽嗎?」
 「哦哦。」
 老師表情不變,毫無抑揚頓挫地說。哦什麼哦。
 「別來無恙?」
 什麼別來無恙,受不了。
 富与巳……好像也目瞪口呆。
 「老師還是老樣子呢。」
 「哪能一直變來變去。」老師再次囂張起來。
 「他還是一樣怪吶。」富与巳向我徵求同意。我大力同意。老師憤然不已:
 「什麼古怪!重要的是,你到底在這種地方做什麼?一個年輕人站在衛生展覽會場的裡間,茫然眺望木乃伊,這才是古怪到家了。你比我更古怪多了!」
 老師說的是事實。雖然是事實,但就算是真珠,也沒道理被站在同一個地方緊盯著同一個東西看的老師這麼數落吧。
 一樣古怪。
 不,若論古怪,老師要更古怪多了。
 然而這個古怪到了極點的老師卻不顧自己的立場,放肆地責罵起富与巳來:
 「說起來,你現在幾歲啊?說什麼長大,可是前會兒看到你還只是個毛孩子,怎麼想都不可能大到哪裡去啊。一個小孩子家竟然亂跑到這種地方來,小心被抓去輔導啊。」
 就說他不是小孩了。
 富与巳雖然比我年輕,但應該也已經二十五左右了吧。我也都三十有了。這臭傢伙超愛拘泥些怪事,又斤斤計較到家,卻連最基本的東西都不會計算。
 富与巳露出厭惡的表情來。
 不過……田富与巳這個人應該也不是什麼正經傢伙。再怎麼說,他才十幾歲的時候就成了我們的同好,至少他若是依著我所認識的過去的真珠那樣成長,應該成了一個相當矯奇的傢伙才是。不出所料,富与巳一本正經地胡鬧說:
 「人家六歲,人家什麼都看不懂。人家迷路了,所以不會被輔導,會被安置。」
 「耍什麼白痴。」老師鼓起腮幫子來。「說起來,用消遣的心態來看這種具有宗教重大意義的東西,實在太不檢點了。這東西啊,是受人崇拜的。而且這可是遺體。就算是遺體,也應該維護這東西人類的尊嚴才是。這東西也是有尊嚴的。不能用消遣的心態拿來當成展示品。」
 既然都說到這樣了,怎麼能「這東西」地亂叫一通?連一絲敬意都感覺不到。
 富与巳懶散地應道:「你自己不也跑來看嗎?」很正常的反應。
 「這什麼話?不要拿我跟你相提並論。我是來親眼確認真言宗系修驗道中彌勒信仰的發展證物的。再說,我是在深入考察入定佛這種極端特異的風俗──或者說神聖的遺物,與民俗社會中的妖怪事象是否有所關聯。出於消遣心態跑來看的是沼上啦。」
 「怎、怎麼會是我?」
 太過分了。
 噯,我的確是沒想得那麼深奧,就算是這樣,這話也太過分了。我覺得老師自己一定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我是……」
 「不用辯解了。」
 「什麼辯解……」
 老師趁著我啞口無言的當下,說著「你是在看些什麼?讓我看看」,用他的短手指從富与巳手中搶過泛黃的紙片。
 「啊啊,不、不可以啊老師。那只有一張,很珍貴的……」
 「哼,什麼珍貴。反正一定是什麼猥褻照片吧。」
 的確,那似乎是一張照片。而且遠遠地也看得出年代十分久遠。從泛黃的程度來看,大概是大正時期的東西吧。可是那若是猥褻的照片……
 就等於富与巳拿著那張照片跟木乃伊相互比對了。而且看起來還比對得非常熱中。如果是拿猥褻照片跟木乃伊相比對而樂在其中的話……富与巳也真是個變態。
 「果然是照片嘛。」
 老師怪笑著,望向那張照片,笑容就這樣僵住了。然後他睜圓了眼鏡底下的小眼睛,「沼」了一聲。
 常有的事了。
 他是在叫沼上的沼。
 他把富与巳跟我的名字搞錯了嗎?還是一時語塞,暫時先叫我,又打消了念頭?反正是這其中一樣吧。我厭煩地問:「幹嘛?」
 「不是問幹嘛的時候啊,沼上。喂,真珠,你、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這、這張照片……」
 老師把照片亮給我看。
 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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