瑯琊閣
滿山秋意,層林盡染,繞的雲霧間若隱若現,平添了幾分游離於世外的仙氣。
這便是天下聞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琅琊閣。
一個八、九歲的小童坐在粗石欄杆上方,雙足蕩於欄外,圓圓的小臉繃著,緊張地盯住橋側深深的碧潭,口中喃喃念著:「六十八、六十九、七十、七十一……」
下方潭水幽幽,本已清淺的漣漪漸蕩漸平,直至靜如明鏡,再無波紋。
小童有些驚慌地從石欄上跳了下來,朝向山上大聲叫道:「老閣主,不好了,平旌哥哥淹死了!」
幾乎與此同時,碧潭水面沖開數尺高的水花,一條人影躍出,腳尖在山石上微點,藉著旁邊的藤蔓輕捷蕩落,髮束上的水珠隨意一甩,全甩在小童鼓鼓的臉頰上。
將滿二十一歲的蕭平旌體態修長,腰身勁瘦有力,額角和眉眼的線條已顯剛硬,唯有下巴還餘留了兩分少年的圓潤。他瞧著小童胡亂抹去臉上水珠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雙眉飛起。「瞧你這沒出息的,我有那麼容易淹死嗎?」
小童顧不得跟他置氣,急忙問:「你潛下去那麼久,找到沒有?」
蕭平旌將一隻握拳的手從身後拿出,亮出掌心一枚晶瑩彩石,引逗般虛晃了兩下,這才拋扔過去,轉身大步走向橋面上那件外袍。擺在衣袍最上層的是個小羊皮編成的項圈,柔軟結實,下方墜著個打製給嬰兒的小銀鎖,樣式精巧,配著一排小鈴鐺為穗。因怕滿身水氣浸蝕銀面,蕭平旌先抓起巾帕大致擦抹了一下,這才動作熟稔地解開項圈搭扣繫在頸後。
「老閣主今天為什麼要罰你到潭底去摸寒晶石?」小童握著晶石追了過來,好奇地問:
「你是不是又做錯什麼事了?」
蕭平旌嘆了口氣。「我能做錯什麼,還不是因為一不小心,說了句實話出來……」
小童撇了撇嘴。「我才不信呢,老閣主會不高興你說實話?你到底說了啥?」
蕭平旌皺眉猶豫片刻,又四處張望確認無人,這才彎下腰,盯住了他的眼睛。「小刀,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小刀見他說得鄭重,忙將兩手交疊按在嘴上,甚是嚴肅地點了點頭。
「我今早跟老閣主說,他看起來……又長胖了好多!」
小刀呆呆地瞧了他半晌,一巴掌軟軟地呼在他臉上,生氣地道:「你逗我!」
蕭平旌放聲大笑,將他一把撈了起來拋向空中,正在嬉鬧間,雲霧深處突然飄來一縷清笛樂聲,絲絲入耳,曲調由慢漸漸轉疾。蕭平旌抬頭聽了一會兒,神情有些意外:「這是折金令……他老人家居然這麼容易就消了氣,肯叫我回去了?」

琅琊閣一向自稱,做的是答疑解惑的生意,無論是哪國人,什麼身分,只要有足夠支付報價的銀子,誰都可以上山。建閣近兩百年來,名聲越來越響,客源越來越多,前山待客的小院已經由最初的四個擴建為九個。
但只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琅琊待客之所,其實還有第十個。
藺九靜靜地站在蘭臺挑簷廊下等候。
蕭平章不是第一次上琅琊山,自然知道眼前這位不過才三十出頭的男子早就接掌了閣內大半事務,並非尋常的待客之人,所以走到階下便先停步,抬手為禮。
藺九眉目彎彎帶笑,還了禮,將他請入廳內落座奉茶。
茶童退下,蕭平章舉杯向主人致意,稍稍沾脣,放下,兩手微搭在盤坐的膝頭,腰身挺直,下頷微收,體態極是端莊。在金陵帝都,長林世子禮儀嚴謹行事周到可謂有口皆碑。
此刻坐在這蘭臺茶廳之中,他舉手投足間自然也是慣有的從容溫潤,完美中又顯遊刃有餘,不見一絲緊繃。
若沒有藺九這樣犀利的眼神,誰也不可能看出他內心深處隱藏的不安。
另一名少年執事手捧托盤自廳外走進,盤中放著一個密封的錦囊,遵照藺九的眼神示意,遞到了蕭平章的眼前。
藺九微笑道:「世子前些時日派人向敝閣提了一個問題,這就是答案了。」
蕭平章欠身致謝,接過了錦囊,但卻沒有立即打開。「老閣主真的願意……就這麼把我想要的答案直接告訴我嗎?」
藺九淡淡一笑。「琅琊閣是生意人,自當信守承諾。既然報了價,肯定要給答案。無論是對世子,還是對其他任何人,全都是一樣的。」
說罷這番話,他緩緩起身,微行一禮退出茶廳。獨自留在室內的蕭平章定了定神,解開囊口的繫帶,探指入內,有些費力地抽出了厚厚一疊折成長條的信紙,翻展開後,竟有兩頁之多。
琅琊閣例常售出的答案,往往只有寥寥數語,不管你懂還是不懂,全都點到為止,絕無絮言。據說多年之前亦有大梁皇族上山求問,砸下重金求來的驚世預言,也不過是「麒麟才子,得之可得天下」這樣短短的一句話而已。
然而此時,握在手中的卻是整整兩頁。紙箋上寫滿了密密的蠅頭小楷,讓年輕的長林世子一陣心慌,不知道是老閣主突然改了習慣,還是他的問題真的需要這般詳細的解答。
窗外落葉墜地,聲響細碎。蕭平章低著頭,逐行逐字細細念讀。長林世子的過目不忘之才向來是京城佳話。他九歲那年,朝廷新科選士,先帝召當期英才聚於御園杏花林中,令各寫詩賦、雜文、策論,彙編呈上。因見蕭平章跟隨長林王在側,便將匯總的目錄順手遞給他看了。誰知宴飲方半,突起大風,御案上的書文被吹散四方,隨侍的內監等好一番忙亂才重新收檢整齊,碼回先帝案頭。蕭平章離開父親來到桌邊,將那遝書文翻來理去擺弄許久。先帝起先以為他在玩耍,未曾在意,直到最後方才發現,他竟是憑著只看了一遍的目錄順序,將已被打亂的桌案書文重新排齊,數十頁一份未錯。先帝為此甚是驚喜,親手將他抱在膝上,對著座下群臣道:「望朕之皇孫,皆如平章。」
這兩頁信紙縱然寫滿,於他也不過是呷下半盞清茶的片刻時光,便能一字不漏地記在心底。
遠方山澗中隱隱傳來帶著金戈之氣的笛聲,琅琊蘭臺牆角的沙漏頂杯已空。
足足兩炷香的時辰悄然流逝,蕭平章仍是低著頭,身如石雕一動不動。
最初決定繞道琅琊山時,他的心裡多多少少也做過一些準備,這兩紙薄箋上的內容其實並沒有超出他自己的猜測。可無論事先怎麼準備,心底的猜度一旦變成了明晃晃的事實,細碎的痛楚還是不免湧上胸口,如同萬千針尖密密扎下,明明難受得不想再呼吸,低頭卻又根本看不見傷口。
急促奔跑的腳步聲隔牆響起,茶廳的木門隨即被重重拉開,一道清亮的聲音刺破了室內凝滯般的安靜:「大哥!」
在頭腦發出命令之前,蕭平章的手指已經自動疊起信紙,塞入錦囊,讓它順著腕口落入袖袋之中。
蕭平旌飛撲過來,重重地抱住他,把兄長撞得幾乎有些坐不穩。
青春軀體上洋溢的快樂順著擁抱時的熱量傳遞過來,透過衣衫直滲入肌膚,讓人全身都微微地暖了起來。蕭平章慢慢抬手拍了拍弟弟的背心,憂沉的眼波中漾出真正的笑意。

北境戰場
大梁甘州的深秋,風光一片蒼茫。
夕陽斜暉下,城簷畫角,光線昏黃。
蕭平章微帶血跡和塵土的戰袍拂過城樓臺階,拂過青石地面,緩緩向前,來到城樓雉堞旁。
城樓石梯和女牆邊,兵士們或立或坐,神情疲累,大部分都帶著傷痕,搶在惡戰的間隙嚼些乾糧果腹,以圖多節省些時間小憩。
同周邊兵士一樣,蕭平章的身上也帶著連日苦戰後的痕跡,右肩戰甲內隱隱可見包紮好的繃帶和繃帶上的血跡。他抬手按在粗糙的箭垛石面上,冷峻的視線投向城牆下方。
城外是一片激烈戰事後的慘狀,除了殘破的投石車和依然冒著餘火黑煙的雲梯外,更多的是橫陳遍野的屍首。
身後傳來又沉又急的腳步聲,蕭平章回頭看見是自己的副將東青,眸中不由露出一絲希冀之色,問:「是出城的斥侯回來了嗎?」
東青左手臂顯然也有傷,用角巾吊在胸前,眸色難過地低著頭,躬身道:「斥候回報,左右後翼,尚未見援軍跡象……」
蕭平章心中甚是失望,但冷峻的表情並未大改,輕輕嗯了一聲,便又將視線轉回了遠方。
遠方的地平線上,一排黑壓壓望之無邊的,是密密陳列的敵軍陣勢。
近旁一位老將軍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世子,補給中斷二十天,您堅守至今已然不易,敵軍的下一次攻勢怕是很難再擋住了……此刻還有機會,請世子從南城門……」
蕭平章轉頭瞥了他一眼,語調不高,卻帶有凌厲的怒意:「長林軍旗之下,豈能畏戰而逃?」
周邊數名部將同時跪了下來,老將軍的眼中含著淚,低聲道:「甘州防線固然重要,可您畢竟是長林王府的世子啊。如有意外,老王爺他……」
「既然身在沙場,那麼我與他人就並無不同。」蕭平章肩下的傷口似乎有些疼痛,他低咳了兩聲,收回扶著牆垛的手,用力握住了腰間的劍柄。「若是事情真到了那樣的地步,好在父王膝下,還有二弟平旌。」
城樓上的戰旗低垂傾斜,旗面已被利箭刺破了數處。大風吹過,旗面舒展開來,「長林軍」三個字迎風舞動,灼灼刺目。
身為長林軍副帥,十六歲便上戰場的蕭平章比誰都明白死守甘州的意義,明白甘南之後那一馬平川的大梁國土,即將面臨的是一場什麼樣的危局。
敵軍的鋒刃已然懸頸,此時此刻,絕不容他半步退縮。

十月下旬,以全軍主力猛攻甘州孤城的大渝皇屬軍繼續增兵,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大小攻勢近百次,最長的一次鏖戰,三天三夜沒有停息。
長林世子蕭平章率麾下甘州營兩萬人據城堅守,糧絕兵危仍半步不退,苦戰到十月末,終於等來了馳援的甯州主營。
這場守城之役,後世稱之為「甘南之戰」。

蕭平旌晝夜兼程趕到甘州城外時,大戰已歇,戰場尚未開始打掃,半折的雲梯搭在石牆上餘火未熄,黑煙縈繞向天。城樓上,城牆下,交戰雙方的屍體仍散落於各處。進到城中後,慘烈的情形也未見更好,放眼望去遍地腥膻,陸續還有傷者被扶下城樓。
連通主門的長街遠端,一名老將軍正在指揮人手收拾被丟落的兵器,搬開木柵,清出通道。蕭平旌一眼便認出這位跟隨父親多年的親將,歡喜地叫道:「元叔!元叔!」
元叔聞聲回頭,頓時吃了一驚。「二公子?你怎麼來了?」
「父王和大哥在哪兒?他們都還好吧?」
元叔頰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垂下眼簾。「……都在府衙。唉,老王爺要是能早到一天就好了……」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聽起來甚是不祥,蕭平旌心頭狂跳,一時竟不敢追問,撥轉馬頭便向府衙方向奔去。

蕭平旌跑得越急,心頭越慌,衝進內院院落時,剛好有一名親兵端出一盆血水,讓這位從不知驚懼為何物的年輕人不禁有些腿軟,深深吸了兩口氣才穩住自己,邁步走進內間。 與迎門外廳一牆相隔的後堂正中,擺放著一張長榻,蕭平章仰面平躺,半身浴血,右胸稍稍偏上的位置插著一支長箭,面頰蒼灰,眼睛似睜非睜。他的外甲和戰袍已經卸下,隨意堆在床側。兩名軍醫圍在床邊照料,面對箭身,不敢輕動。
長榻旁,蕭庭生甲衣半卸,扶膝而坐,一隻手掌放在長子的額前。
此時,這位戰功彪炳、縱橫沙場數十年的老王爺卻好像完全失了鎮定,雙肩僵直,面色如同他的鬢角一般灰白,連小兒子的意外出現也沒有讓他移開目光,全部的心神依然集中在傷者身上。

聽到外廂動靜的蕭庭生勉強定住心神,起身抱拳相迎,嗓音有些喑啞:「黎兄……」黎騫之匆匆還了禮,將視線投向他身後。在看見傷者胸前長箭的那一瞬間,他的眉心突然一跳,腳步也有片刻凝滯。唯有跟隨在後的女徒林奚抬起頭,飛快地看了他一眼。
黎騫之用軟巾清去積血,仔細觀察過傷口,示意林奚取出一把長剪,兩人一個扶箭,一個下剪,先將外部箭身剪下,在體外留了一寸長短,之後方才調整呼吸,細細地診察傷者脈息。
蕭庭生幾乎是眼也不眨地盯著老堂主的動作,見他停手後神色黯淡,心頭立即慌亂,全靠多年的戰陣歷練才穩住了自己,低聲道:「我與黎兄相識近三十年,好與不好,你但說無妨。」
他問得坦白,黎騫之也不想多加諱言,抬頭答道:「王爺想必也明白,這個情形是一樣的,無論是否傷及了肺脈,箭頭都必須先取出來。」
「你的意思是……」蕭庭生面白如紙,只覺得胸腔內的血液似乎被一抽而空。「平章他……和林深當年……傷得一樣嗎?」
在旁側聽著的蕭平旌別的不知道,但卻知道父親所提及的林深最後並沒有救回來,周身頓時如浸冰水,足下一軟,跌坐在榻邊。
蕭庭生發紅的眼底微起淚意。「當年林深沒有救回來,不是黎兄的錯。若連你的醫術我都信不過,又能去相信誰呢?」
黎騫之盯著自己的手指看了兩眼,似乎下了決心,側身將手中薄刀交到身旁的女徒手中,抬頭面向蕭庭生,目光篤定。「我這個徒兒,一向比我的手穩。請王爺允准,由她替世子取出箭頭。」
「這怎麼行?」蕭庭生還未及回答,蕭平旌已經一拳擊在石板地上,憤怒地拒絕:「我大哥這麼重的傷勢,絕不可能交給一個丫頭片子處置……老堂主不敢動手,難道就沒有別的正經軍醫了嗎?」
蕭庭生抬手按住他,深深地看向黎騫之的眼底,片刻後,頗為艱難地點了點頭。「我相信黎兄的判斷。」
「父王!這可是大哥啊!就算不能萬無一失,也不該這麼輕率──」蕭平旌急得滿面漲紅,提高嗓門剛嚷了半句,聲音突然卡住,目瞪口呆地瞪向前方。
只見林奚在蕭庭生點頭之後便沒有絲毫遲疑,手起刀落,再輕輕一撥,箭頭已被拔出,丟入藥盤中,換了另一把烤在火上的銀刀,快速按壓止了血,再用抹了藥泥的厚紗巾蓋在傷口上,平掌穩壓住。整個動作流暢自如,從開始到結束,蕭平旌只來得及說那麼半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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