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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閱畢以BL作品《美麗的他》聞名，獲得數屆本屋大賞的日本作家凪良汐的此本作品《菫莊的房客》。故事以居於分租公寓「菫莊」的管理員「和久井一悟」為首開展，敘述某日因其不經意造成的交通事故而輕傷的年輕男子「芥一二三」以要請和久井擔責為由，搬入菫莊後所發生的各種日常故事。

然而這本書的書名並非菫莊的「新」房客，因此它同時將面向也以聚焦在菫莊公寓裡每一位房客的生活，帶出每個不同生長背景、世代之人的價值觀與生命經驗後，再一步步將故事焦點收束回主角「和久井」身上，構成一部討論身而為人的生存觀、內在自卑、佔有欲、親子關係、家庭和解的群像劇。

最初閱讀時，故事讓我憶起吉田修一2002年同以同居公寓為背景，且各篇亦將焦點落於各室友敘事的小說《同棲生活（原名：Parade）》。《同棲生活》中強調的是人與人之間終究存有無法跨越、以及也不應跨越的距離的悲哀。即便我們同居於一個屋簷下、同是相同場域的群體，看似親暱，但在那些表面的嘻笑融洽背後，各為個體的他者，在內裡都有著不可言說的森冷。一起禮貌地守護著那樣的森冷，也是為了不掀起某些災禍，以免現實徹底翻車的方式。呼應著原書名《Parade》，即遊行。在行走時我們必須保持適當間距，前後互不碰撞、相不踩踏，才能以良好滑順的隊列姿態，不斷向前。

然而《菫莊的房客》不同的是，比起「距離」與「碰撞後的森冷及災禍」，如作者凪良汐於後記所述，故事更欲展現的是「人的多面向」。在菫莊裡大家大而化之地和樂相處，然則除了這一面之外，彼此也有各自難解的生活困惑與哀痛。但他們並不在意讓其他房客知道的困頓與哀傷，反倒是他者也能成為這些問題裡，共同分擔或者將遭遇往另一境地推動的一個要角，這倒是《菫莊的房客》相對更加彰顯人際互動性與人味之處。

在我的詮釋裡，可將書中所探討的議題允以前中後作為區分。前半「美壽壽篇」、「隼人篇」的敘事重點似乎著重於「青年世代的徬徨與迴避」。後半「央二篇」、「母親篇」關注的則為「成長背景所帶來的傷」與「傾斜的愛與窒息的愛」同樣會傷人。中間「青子篇」的要素，則同時觸及前半與後半討論的議題。

前半的兩位主角，諸如美壽壽，一個對於生活茫然、抱有長期的階段性病痛、迷戀青春男子，而出世又入世地看待表面的戀愛關係，允以為生存意義的女孩；諸如隼人，則是為符合主流社會價值觀的期待，放棄學生時代的電影夢而踏入電視圈，帶著故作世故的人生觀感到不得志，更對於還在追尋夢想的友人感到羨嫉的男孩。他們同時猶疑、對於生活惶恐，卻也同時清楚著自己的迴避。

迴避「渴望著被全然接受的穩定關係並且同時保有自己」、有人迴避「勇於追隨夢想的渴望」，所以暫且與已小有成就的學生時期的電影夢夥伴維持相敬相輕的關係。

那也像是青年期的我們都經歷過的對於生活的不知所措或者難以思考，但那些不知所措裡，你我卻也都一邊倔強驕傲地繼續為猶疑尋找空間。美壽壽與隼人也一樣，對於旁人他們總驕縱地以自己的思考哲學為自己辯解，但也嘗試著尋找能讓自己接受的平衡去緩解一切。而相對於青年人或許仍有翻轉彈性的迴避，有另一些迴避是較難解的。

延續到了中段的「青子篇」，她自小活在被比較的環境裡，即便遇見能與自己相處的人，在強大的自卑與哀傷之下不願坦然展露心意，於是長年以卑劣而極端的惡行偽裝為善意，實現自己在暗默裡對於對方的佔有欲。當迴避了內心的卑怯，等同否定他人有被尊重的權利，當然更包含了與世界及人生誠實相對的坦然。

「不去提高自己的價值，只希望別人接受沒有價值的自己。一味要求獲得原諒與接納，就像個任性的小孩。」芥對青子說的這句話像是一記警鐘。

而這也讓人以玄外之音的方式想起，有時人在尋找感情時的盲點，我們往往盼望能找到一個能全然接受自我的一切姿態的人，若他者無法做到，那便稱為不合適。但磨合與成為一個真正值得被需要的人，也同樣是自己在愛情之前應先思考的課題，此外，不屬於自己的仍舊不會屬於自己。作為全書最悲劇的角色，卻無法諱言許多時候，苦難的執筆者都是當事人。

後段的「央二篇」、「母親篇」將視角回歸到故事核心的「和久井」與「芥」，以另外一種方式詮釋了成長過程裡，因著親情的失衡間所帶來的傷，更延續了前章所謂毫無道理的佔有可能帶來的悲哀。所幸整本書因其設定的療癒敦厚的調性，在一切事件被消解後，仍給予每個角色美好的終末，或者至少是在往好的路上。好比遲來的和解、像是嘗試追尋心之所向、或者，漸次對自己渴望的姿態越發清晰。當然還有一些懸而未解的物事，於此能讓這本小說更稍稍貼近真實些。

總歸來說，《菫莊的房客》為許多現實的問題拋出了引線，關乎成長、親子、以及生存的許多茫然，而在角色裡我看見了許多的自我迴避下所構築的悲哀，也許那些敘事終將導向的訊息是：「正視自己內心的歪斜，並且坦承地面對自我，才能澄明地擁抱世界。」

則本書因屬大眾文學，也較無艱澀的比喻與敘述，寫作風格與筆法亦直白易讀，故屬於容易親近的作品。但可能我平常讀得多是純文學，會認為本作有些較為可惜之處。諸如在事件的解決與角色的生命考驗上，部分太過水道渠成與平鋪直述，且缺乏較深入的描寫，故事件的來去時常有十分迅速也消解得輕易之感。再者許多反轉性的故事機關也有些刻意或不太意外，可能不易給讀者深刻的感受。這些是我期待未來作者於故事安排上可更加著墨或強化的方向。

而值得額外一提的是，作為副篇收錄的短篇小說《表面張力》亦十分有意思，凪良汐沿用了正篇裡的和久井與芥的角色與背景，去發展出另一項獨立的事件。有趣的是，此一副篇的寫作手法有如與本篇的對比，同樣以角色切分出不同段落，但別於本篇的是，各個段落的角色都是你不會料到的前一段落中隨口被提及的他者，再者，它更改為由各角色的第一人稱出發，透過角色們的視角以無意識地方式去揭露該事件的其中一個面向。乍看之下都是不同角色的事情，但時間線不斷在被推動，而事件的樣貌也不斷繼續流動，你不繼續往下看你無法得知作者會讓故事在誰身上以何種方式落腳，充滿了驚喜。更像一場作者獨立完成的小說接龍獨舞。

若本篇想談的是「人的多面性」，副篇或許可展現的是「事件的多面性」。單一事件背後的成因能夠不斷延續不斷上牽，而絕非你眼前的畫面即是一切。恍如在遊樂園的鏡屋裡，四方的鏡面映照的是同樣的物事，但在不同角度的鏡面中，映照出的也都是不同的存在般，讀來饒富趣味。

總之，《堇莊的房客》是本具大眾性的治癒小品，本篇與副篇都同樣極具興味。在年末想沈澱自我，閱讀些能思考人情生命、又不過於艱澀的作品時，不妨一讀。

《分手去旅行》是我五月份精神糧食上的心頭好，看了非常有感觸也讓某些心裡糾結的困惑稍微鬆脫了一些，很高興看到這樣的作品能夠引進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