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阿推《九命人》出新版的消息，我馬上訂購，今天就拿到貨了。除了一二集的再版，這次還有新畫的第三集。

小時候影響我最大的漫畫，就是阿推的《久命人》。同一時期，蔡志忠給我諸子百家的啟蒙，鄭問給我美術上的震撼，而阿推給我的，是天馬行空、百無禁忌的胡思亂想。那年頭「無厘頭」和「惡搞」這兩個詞都還沒有流行起來，他已做到極致。

如今用成人的眼光重讀一二集，這劇情根本沒有什麼邏輯可言，也不探討什麼思想，結局的通通爆炸散為粉塵，更是隨意至極的收場；作者在畫面上非常聒譟，往往畫了張臉不夠，還要打個箭頭多寫個「死樣子」之類換句話說再重複一遍的文字......很多方面的處理，都是不必要甚至不合理的。但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小時候反覆看著這些小字、各種出格的細節，我笑得多麼開心，多麼有滋有味。還有某一回開頭加畫的一頁「升官圖」，各種各樣的坑，叫你回到起點，連什麼「退300步」都有，還附對話「退到哪去？怎麼玩？」「不會玩不要玩」，我不只一次笑到肚子痛。

真要說《九命人》有什麼主題的話，就是這種「隨性」與「隨便」所體現出來的：對一切規矩與神聖性的顛覆。一方面是各種出格的荒謬，另一方面，一些隨性創造的荒謬命運，反而體現著某種崇高。

例如《久命人》裡九戈創造的第一個命運「搖滾西艾」：搖滾西艾經營的星塵電台被喜愛古典樂的肌甲王率眾攻打，寡不敵眾，力戰身亡；幾個月後雷鬼族又打敗了肌甲族，改播雷鬼樂。如此星塵電台不斷易手，至於為什麼大家都要爭在這家電台播音樂也沒有人知道（其實當然是因為九戈／作者懶得編），只有一些早期西艾的忠實聽眾給他立了一座「搖滾不死」的石像。這個亂七八糟的故事給我的影響極大，它用一種極其突兀、亂來的方式讓我對樂種、社群之間的「門戶之見」有了直觀的啟蒙，另一方面，這個故事和這人從頭到尾都是被隨性亂加安排的，但卻也留下了一座「搖滾不死」的石像。荒謬與崇高，於是在極度的反差之間並存了下來。

我認為阿推當初畫這段的時候沒有那麼多文學上的機心，他不是我們這種腦袋裡裝滿理論、隨口就能扯一大篇的人，真相應該就是他自述的「隨便畫的」。而這就給了二、三年級的我極大的歡樂和至深的影響。

從時代脈絡來看，彼時台灣政治、文化與漫畫都處在一個「從框架之中掙脫出來」的美好年代，而阿推生逢其時，以搞怪的漫畫，把這一點體現得淋漓盡致。第一集《九命人》還有一些生澀（小時候我直覺也是這麼想），第二集《久命人》就恰好在開始熟練、又不過於爛熟的巔峰上。後來的《超人巴力入》就有一點重複了，再之後各種短篇就離開了劇情連環畫的範疇。

這回新畫的第三集，老實說也已不是能夠令人驚豔、爆笑的作品。步入老境的阿推，大約是幾十年的資歷讓他一個個開竅了，不再是年輕時那副混沌未開、怎麼亂攪都好笑的樣子，他這次更加徹底地不理會劇情邏輯（以前還有一點），說復活就復活，說把你蒙九戈重新抓來做生命實驗，就直接幹了，並且在拒絕解釋的同時，也直說這就是為了漫畫，如此連掩飾都不掩飾了。所以這第三集新編，不如說是「散文」，而已經不是劇情連環畫；它字裡行間承載的思想，在如今的眼光看來，已是老生長談；從環境來看，現在創作者已經不必費力掙脫框架，而是你隨便想脫就脫的時代，然而這樣也就沒有了「掙脫」這個過程的張力。於是阿推隨意地重來，又隨性的結束，最後也明明白白地給你破梗。多了一些滄桑感，卻不復以往那種可以讓我一個小孩子單純笑到抽筋的勁頭了。大概還是得俗套地說，我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