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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春
第一章
就算她不是最後一個步出華倫街地鐵車站十字轉門的乘客,傑克.巴克也會注意到這個身材高挑的女子。她身穿海軍藍及大腿的外套,同色系褶裙的長度恰可露出渾圓的足踝。她的體態具備了他老母親所謂的「架式」;那是一種走路的姿態:雙肩往後挺、頭昂得高高的,一邊戴手套,一邊設法握著一只有點兒破舊的黑色公文篋。
「世家小姐,」傑克咕噥自語,「跩什麼。」
預計她會逕自走過,傑克自顧自地跺他的腳,白費力氣地想要趕去如針扎一般鑽進他那雙飾釘皮靴的寒氣。他把六份《每日電訊報》像摺扇般散鋪在一隻胳臂上,巴望有輛計程車會戛然停下,車內伸出一隻手遞上買報錢。
「欸,等等——給我一份《電訊報》好嗎,先生?」一個甜潤如蜜的聲音喚道。
賣報紙的小販慢吞吞地抬起目光,直迎上一對宛若仲夏午夜,比藍色更為深濃的藍眸子。她遞上買報錢。
「行,小姐,這就給您。今兒個可真有點兒冷哦?」
她微微一笑,接過報紙,轉身離去之前回答他:「豈止有點兒冷。這還是喝杯『銅猴子』的天氣;你也快去喝它一杯吧。」
傑克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會目送這女子沿著華倫街一路走到費茲洛廣場。可是有一點他知道:她或許有那架式,但絕非出身世家。
來到華倫街尾,梅西.杜布斯停在一棟稍顯破舊的喬治亞式梯形平頂屋的黑色大門前,把《電訊報》夾在左腋下,小心翼翼地打開她的公文篋,取出她房東寄來的信和兩把鑰匙。信上交代她要先使勁推一下大門再轉動鑰匙;要謹慎地點亮掛在樓梯腳的煤氣燈;要留心第一段樓梯的頂階,它需要管理員處理一下;還要記得傍晚離去前先鎖好她的房門。信上還告訴她,如果她願意,管理員比利.畢爾會將她的名牌掛在大門上,不過房東建議,或許她寧願不露身分。
梅西咧嘴笑了。我需要生意上門,她跟自己說。我租這房子可不是要隱名埋姓的。
梅西猜想,房東夏普先生八成名不副實 ,而且每回碰面他都會問些答案一目瞭然的問題。不過,他的提示倒很實用:大門確實需要先推一把,倒是那煤氣燈,點亮了也照不亮那霉味瀰漫的昏暗樓梯間。顯然,這環境需要一些改善;不過,一切慢慢來。眼前,就算梅西還沒有案子要處理,也有工作要做。
留心踩過頂階,梅西踏上二樓平台,右轉走向走廊左側漆成褐色的房門,那門上有一扇毛玻璃窗,門把上掛著「出租」牌。她取下告示牌,把鑰匙插入匙孔,打開房門,先深吸一口氣才跨進她的新辦公室。這辦公室只有一個房門,裝設了一具煤氣爐,四壁各有一盞煤氣燈,還有一扇上下拉動的窗戶,可望見對街的建築和更遠處的屋頂。房間內有一張橡木辦公桌,一把顫巍巍的辦公椅,窗戶右側還有一個舊的檔案櫃。
她的守護者,也是她之前的雇主,若雯.康卜頓夫人說得對,華倫街不是個有益健康的地區。可若是牌出得對,撙節開銷,梅西非但付得起房租,她狠下心挪用的部分積蓄還能剩一些。她並不要豪華的辦公室,但也不想要一間破敝的廢墟。她要的是介乎其間的那種,適合普世羅大眾,中庸而不偏倚過度。布隆伯里區的這個小角落給梅西一種安適感。據說在費茲洛廣場,你可以跟附近隨便什麼人一塊兒坐下喝茶,可以同時跟伯爵夫人和木匠同桌用餐,而且能彼此自在寒暄。嗯,就目前而言,華倫街挺合適。棘手的問題是名牌。她還沒解決這問題。
若雯夫人就問過:「親愛的,妳要取個什麼名號啊?我是說,我們都曉得妳做的是哪一行,但妳的商號該叫什麼呢?總不能直通通地說:『尋找失蹤人口,不論死活,即使要找的人就是他們自己。』這實在不像那回事哪。咱們得想個簡潔明瞭的名字,能凸顯妳獨到的才能的名號。」
「我考慮用『縝密偵探社』,若雯夫人。您覺得呢?」
「可是這名字沒有表明妳是怎麼運用妳的腦子,親愛的,不能顯現出妳實際上做的是什麼。」
「我其實不是運用自己的腦子,是運用別人的腦子。我只提出問題。」
「胡扯!那用『縝密頭腦偵探社』如何?」
梅西對若雯夫人邊笑邊挑眉,佯作對老夫人的建議感到驚慌失措。坐在老雇主的書房壁爐前,她從容自在。她曾經在老夫人家當過僕人,曾經用一雙做多了家事而粗糙的手清理過那座壁爐。
「不好,我又不是腦外科醫生。我想再多琢磨琢磨,若雯夫人。我要取個恰當的名字。」
銀髮貴婦傾身拍拍梅西的膝蓋。「我相信不管妳選擇什麼名字,都會做得非常出色,親愛的。非常出色。」
於是,在梅西遷入華倫街辦公室一個星期後,管理員比利.畢爾詢問她是否有名牌要掛在大門上,梅西遞給他一塊銅牌,上面刻著:「杜伯斯。商業暨私人調查社」。
「妳想掛在什麼位置,小姐?大門左邊還是右邊?」
他跟她說話時,頭微微別向一邊。比利年紀約莫三十歲,身高近六呎,肌肉結實,體格魁梧,髮色如曬紅的小麥。他看似行動矯健,但卻是竭力在掩飾一腿瘸跛,梅西一眼就看出來了。
「別的名牌都掛哪兒?」
「大門左邊,小姐。不過,換作是我,可不會掛左邊。」
「哦,為什麼,畢爾先生?」
「比利,妳可以叫我比利。這個嘛,一般人並不會往左邊看,是吧?因為門把在右邊,開門時就不會往左邊看。一般人走上門階時眼睛會立刻往右邊望,先是瞧見那只獅頭門環,接著是大門右邊的門把。最好還是把名牌掛在右邊,要是妳希望生意上門的話。」
「唔,畢爾先生,那就把名牌掛在右邊。謝謝你。」
「比利,小姐,妳可以叫我比利。」
比利.畢爾去安裝銅牌了。梅西長吁一口氣,揉揉頸背,每每煩惱登堂入室時,總是大剌剌地安坐在那個位置。
「小姐……」
比利探頭進門,禮貌性地敲敲門上的玻璃,同時摘下他的扁帽。
「什麼事,畢爾先生?」
「叫我比利,小姐。小姐,我可以說句話嗎?」
「當然,請進。什麼事啊?」
「小姐,不知道可不可以問妳一個問題?是私人的。」比利不等她回答,逕自說下去。「妳以前是不是當護士?在傷兵醫護站?巴約勒郊外?」
梅西感到一股強烈的情緒刺痛心窩,她本能地抬起右手捂住胸口,可是她的態度和言語依舊鎮定。
「是啊。沒錯,我是在那兒當過護士。」
「我就知道!」比利說著,拿帽子拍了一下膝蓋。「我一見到這雙眼睛就知道了。他們把我送進醫護站之後,我就只記得妳這雙眼睛,小姐。醫官說,他治療我的腿時要我專心去看一樣別的東西。所以我就看妳的眼睛,小姐。妳和他保住了我的腿。我整條腿都是霰彈片,可是你們保住了它。他叫什麼名字?」
一時,梅西的喉嚨完全不管用,半晌才硬吞了一口口水。「賽門.林區。你說的應該是賽門.林區上尉。」
「我始終沒忘記你們,小姐。沒忘。你們救了我的命。」
梅西點點頭,同時竭力讓她的記憶待在心底她指定的地點。除非她允許,否則她從不將那段記憶挖出來。
「唔,小姐。不管妳有什麼需要,儘管說,我聽妳的吩咐。能再遇見妳,可真是幸運之神眷顧!哦,回頭我要告訴老婆。妳有任何要求,儘管找我——任何要求。」
「謝謝你。真謝謝了。我要是有什麼需要,一定說。哦,畢……比利,謝謝你打點那塊名牌。」
比利.畢爾紅了臉,他點個頭,將扁帽蓋住他那頭麥金色頭髮,離開了辦公室。
幸運,梅西心想。除了這場戰爭,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算是幸運的。她坐到那張顫巍巍的橡木椅上,脫下鞋子揉搓兩腳。這雙腳依舊感覺得到法國的寒冷、潮濕、髒污和鮮血。從一九一七年以來,十二年了,這雙腳未曾感到溫暖過。
如今回憶賽門,坐在色塞克斯郡高丘上的一棵樹下,恍若前世。那天他倆同時休假,那當然不是奇蹟,除非你有人脈,找對了路,否則很難安排。那是個暖融融的日子,但卻不能讓他倆完全脫離戰爭的陰影,因為隔著英吉利海峽,他們仍然聽得見對岸戰場上傳來的低沉砲火聲,那可怖的聲音並未因迢迢陸地和海峽的阻隔而稍減。當時梅西埋怨法國的潮濕永遠纏定了她,而賽門含笑脫下她的平底鞋,將溫暖揉入她的腳。
「天哪,女人,誰能冰冷成這樣還沒死哪!」
他倆都笑了,但旋即陷入沉默。在那樣的時期,死並不是好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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