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勝行中國萬里路
──讀《落地》兼談哈金短篇小說 顏擇雅
到目前為止,哈金的所有短篇集在題材上都有某種一致性。第一本《好兵》寫的是七○年代烏蘇里江畔的軍營。《光天化日》寫文革期間的農村。《新郎》是鄧小平時期的城市。這第四本《落地》則是寫紐約市皇后區的法拉盛(Flushing)。
法拉盛已有三百多年歷史,在美國算是歷史悠久,一度蕭條房價便宜,六七十年代先移入一批留在美國安家立業的台灣留學生。台美斷交後,湧入的台灣移民更多,他們所經營的旅行社、超市、書局把普通話變成鎮上比英語更通行的語言。六四之後,美國大發綠卡給中國留學生,他們再申請親友來美,來自中國的新移民就有了後來居上之勢。《落地》寫的就是這些新移民。
《落地》的故事型態略可粗分為兩種,一種戲劇張力十足,情節自有一股急推眼球前滾的虎虎勁兒,也許是大癥結、大謎團或者大荒謬,轉折處也令人拍案叫絕。〈互聯網之災〉、〈美人〉、〈兩面夾攻〉皆屬此類。另一種則平淡自然,收尾亦不特別出人意表。讀者之所以興味盎然讀下去,被勾起的與其說是好奇心,較多的其實是同情心。隨著故事進展,讀者不知不覺愈來愈在乎書中人物。平淡的小說其實最難寫,好的小說家只需要會說故事,偉大的小說家卻必須做到興觀群怨。像〈櫻花樹後的房子〉,寫的是血汗工廠熨衣工與妓女之間的愛情,情節就平淡無奇,但我們讀完,優美而且心痛的感受卻會在心頭縈迴久久。
〈作曲家和他的鸚鵡〉也是淡而有味的愛情故事,奇特的是這次愛的對象並不是人,而是一隻鸚鵡。熟悉西洋經典的讀者一定會想起福婁拜中篇〈簡單的心〉。福婁拜的女主角是透過對鸚鵡的愛,進入出凡入聖的最高境界,並在臨終之際看見已死的鸚鵡領她上天堂。哈金作品中的鸚鵡也扮演類似的引領角色,在死後讓主角的藝術造詣更上層樓。哈金敢把大師已處理到盡善盡美的素材用自己的機杼再處理一遍,擺明就是不怕貨比貨的意思,真是藝高膽更大。
另一篇讓人想起大師經典的作品是〈恥辱〉。情節雖與海明威〈殺人者〉全不相干,卻有幾處似曾相識。〈殺人者〉表面寫拳擊手被追殺,真正寫的是尼克的成長。〈恥辱〉表面寫教授叛逃,骨子裡寫的則是敘事者為什麼決定以英語寫作。篇名所指,正是敘事者對中國所感到的恥辱,結尾教授毫不羞恥地送他《海明威在中國》手稿,正是壓在敘事者恥辱上的最後一根稻草。故事中,敘事者去教授下塌處找人,餐館中來兩名不速之客,都有〈殺人者〉橋段的影子,只是順序顛倒過來。〈恥辱〉不算是重寫海明威,只能說是向海明威名作致敬。
不過,〈恥辱〉的確是重寫,但重寫的是哈金自己的舊作:收在《新郎》中的〈一封公函〉。兩篇的教授不只學術背景相同,訪美時間亦都在八○年代末。〈一封公函〉中有句話:「他好像根本就不知道天下還有羞恥二字。」哈金顯然意猶未盡,決定把這句話發展成另一篇故事。只是在新作中,作者對教授多了同情,少了嘲諷。
哈金在技巧上也許與中國文學沒多少淵源,素材上卻有。中文讀者看到〈英語教授〉結尾一定會想起「范進中舉」。堂堂哈佛博士,可以跟美國大學生談史坦貝克,瘋癲起來唱的竟是《紅燈記》,其中的突兀也是英語顯現不出的。這讓我想起哈金最知名的短篇之一〈光天化日〉。英語讀者只能讀到連環反諷,中文讀者卻能一眼看出是重新詮釋潘金蓮。還有本書中的〈落地〉,中文讀者也會比英語讀者感受到更多荒謬,因為中文讀者會想到少林寺,英語讀者則沒有類似想像。
既是寫移民社會,文化衝突當然少不了,像〈孩童如敵〉、〈兩面夾攻〉都是,這兩篇應該會讓老一輩在勸下一代移民美國之前三思。哈金筆下的美國從來不是適合老年人的國度,〈養老計畫〉中養老院的洗澡方式真是恐怖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