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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一個游蕩者的世界

A Wanderer’s World

  • 作者:許知遠
  • 出版日期:2011/12/29
內容連載 頁數 1/4
˙再別劍橋

我日益感到瓦茨拉夫˙哈維爾所說的作家「第一股風」的結束。在一篇真摯的自傳性的文章裡,他把一個作家二十多歲時的創作稱作「第一股風」。他關於世界的最初經驗開始在體內形成,他開始更嚴肅地理解自身,用自己的眼睛打量世界。這是個令人陶醉的寫作過程,他生機勃勃,自信十足,充滿自我發現的英雄主義。他不僅受惠於內在的活力,時代也常常寵倖他,他的自我表現與時代情緒恰好合拍,他贏得喝彩與聲譽。這個過程大約可以持續十年。漸漸地,他發現自己耗盡了最初的經驗與能量,嘗試過各種角度,而同時,外部環境也發生轉變,不再熱情地接納他之前的努力了。

哈維爾是在一九七六年寫下這些文字的,那時他在等待創造上的「第二股風」的到來。他的「第一股風」從五〇年代末開始。他是個劇作家,在一個社會主義政權中,他的資產階級出身把他從社會等級的頂端推向底層,備嚐生活的荒誕與心酸,這也為他的荒誕劇提供靈感與素材。在他嘗試寫作時,捷克的政治氣氛開始鬆動。他的劇本不僅不斷地上演,其中的荒誕、反諷的語言與情節激起廣泛的共鳴:革命實驗帶來了一個機能錯亂的社會。他的「第一股風」在一九六八年結束,不僅因為熱情與才能的逐漸耗盡,更是外部環境的轉變。蘇聯的坦克碾平了「布拉格之春」,作家、知識份子與藝術家或者流亡,或者淪為清潔工、建築工人,沒有劇院再能上演他的劇本。

哈維爾相信,在「第一股風」結束後,作家有三種選擇:他可以用更精彩的方式來表達自己過去的思想,也可以把精力用來鞏固自己已獲得的地位、表現出的創造力,它們都是某種意義上的自我重複。對於一個更為嚴肅的作家來說,他還有第三個選擇,他拋棄過往的自己,把自己從昔日的經驗、公眾的期待、熟悉的題材與論調中擺脫出來。這也是一次重新發現自我、發現世界的旅程,你要探測到你的新聲音,等待新經驗的醞釀成熟,它將是你寫作生涯的「第二股風」。如今我們知道,哈維爾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第二股風」,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他不再寫劇本,卻成為我們時代最深邃與動人的散文作家之一。

我猶記讀到這篇文章時的激動,它挑明我內心的困惑。也是大約十年前,我決定以寫作為業。那是九〇年代末的中國。詩歌甚至散文年代都已結束,它是個新聞報導的時代。全球商業、技術、消費、資訊網路似乎不可逆轉地改變中國,她似乎再一次獲得新生。這也是個新資訊湧動、舊的表述方式失效的年代。我這一代的寫作者不再以斯湯達爾、卡夫卡、馬奎斯、艾略特為楷模,鍾情的是《時代》、《滾石》、《經濟學人》的新聞寫作。似乎只有這種明快、跳躍的新聞體,才能把握這個迅速變化的中國社會。

我突然發現自己佔據了意外的優勢。一知半解的英文、雜亂的知識、熾熱的青春表達慾、模仿英文雜誌的寫作風格,這些因素令我充當資訊斷層中的填補者。我引用約翰˙彌爾來為個人自由辯護,用海耶克與巴柏來反對計劃經濟與封閉社會,用愛默生的「美國精神」來映照「中國精神」,用彼德˙杜拉克的管理理論來探討中國的商業社會,為網路革命將改變中國而歡呼……我對所引用的人物是確切瞭解還是對他們的思想充滿誤讀,沒人深究這一切。對一些人來說,它正好是個熱氣騰騰的中國的寫照。而對於我的很多同代人來說,我一廂情願的樂觀打動了他們,我們都出生在二十世紀七〇年代,我們的成長恰好相逢中國歷史上少見的和平與繁榮,沒有大規模的動亂,不中斷的經濟增長,日漸開放的社會,日漸增多的個人自由……我們的雄心也隨之膨脹,認定自己必將是一個新時代的締造者,我們還將隨著中國的崛起而躍升到世界舞台的中央。

倘若我的「第一股風」是即興、激情、碎片、截稿壓力式的寫作,如今我想寫得更深入、更系統、更富個人洞察力,要承擔起一個作家對應的知識與道德上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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