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小說大展_領券
少年台灣

少年台灣

  • 作者:蔣勳
  • 出版日期:2012/01/06
內容連載 頁數 1/2
少年望安
人們稱呼這裡為「離島」。
但是,它並不是一個孤立的小島。

它與數十個大大小小、有人居住或無人居住的島嶼,形成海洋中一片島嶼群。
島嶼群海拔很低,幾乎沒有高山。冬季吹過海峽的季風毫無阻擋,使植物難以生長。

一些極度耐旱、耐乾、耐風的植物在這裡才生了根;像仙人掌、天人菊、瓊麻。
那個研習島嶼生態的學生說︰這裡生長的植物,都必須在炎熱的陽光和乾冷的風中努力貯藏水份。

也許因為沒有肥碩茂密的植物,島嶼的視野非常潔淨,可以眺望到很遠。
看到陸地和海洋連接的線,看到一點微微起伏的線,像躺臥著的女子的軀體;看到高而藍的天空,在夏季時一點雲都沒有。

陽光使人暈眩,彷彿走進一個沒有聽覺的世界。
(蹲在石砌的矮屋牆角陰影下,一個乾瘦的中年女人,在地上鋪了一張報紙,報紙上一堆帶殼花生。向偶爾過路的遊客說︰買花生。)
因為每年十月後一入秋冬,海面季風強勁,島上大部份靠海維生的漁民被迫停止作業。

長久以來,島上的居民便習慣於在季風期的半年中前往鄰近的海港,依靠短工或零工的方式賺取生活。一旦有較穩定的謀生工作,就逐漸在繁榮的港都定居,不再返回島嶼,形成了這個小小離島的移民潮。

望安,便是有眺望盼望的祝福之意罷。
在天氣晴朗的時候,在島嶼高處叫做天台的地方向東眺望,浮游的海氣上隱隱約約,抱著孩子的婦人指指點點,彷彿那就是男人前去打工的所在,彷彿那就是夢想中繁華的港灣。

從天台一路走下來,近海的岬角上就有可以奉祀神明的廟宇。
婦人從陽光明亮的戶外進來,廟宇黝暗陰涼,雕花的窗透進幾線陽光,香爐裡猶自冒著上一個婦人點燃仍未燒完的香煙。

(你從碼頭的水泥舖設小路一路走來,黃昏的夕照的光,雖然每天都一樣,仍然使你訝異。一圈圓圓紅紅的落日,像一枚哭得紅腫的眼睛。許多詭異的紫、紅、藍、灰,在金色扎眼刺眼的光線裡,交替、變幻、閃爍。)

島嶼各處都聞嗅得到魚的腥味。許多甫經撈獲的一網一網的丁香魚、沕仔魚,成片成堆曝曬在廟宇前的廣場。
婦人哭哭啼啼牽著孩子的手走過,一群嗡聚在魚屍上的蒼蠅,即刻飛散,似乎有點戀戀不捨地在空中盤旋。

等待婦人的哭聲漸漸遠去,孩子獨自一人仍兀立在廣場中央,蒼蠅又一一降落,密聚在濃郁的魚腥的屍味上。
(我需要一種遠離你的寂寞罷。)

瓊麻的花一寸一寸抽長,在那麼粗糙堅韌的身體裡抽出一寸一寸柔軟的花莖,開放出一串一串月白色的花朵。
瓊麻的纖維粗硬結實,是漁民用來製作纜繩的材料。在飽含鹽份的空氣中,乾燥炙熱的烈日,讓植物的內在緊密糾纏成一絲一絲拉扯不斷的細線,如鐵絲一般。

瓊麻寬厚的葉瓣,在乾枯腐爛之後,仍然有牢固的力量。製作瓊麻的工人,把葉瓣放在岩石的平台上擊打。
粗重的木樁打下去,打出黏稠濃綠的漿汁,帶著鹹辛的烈味。

(身體最柔軟,最飽存水份的部份都被重力的壓榨去除了,剩下的會是什麼呢?)
一縷一縷像死者的長髮絲一樣的瓊麻纖維曝曬在海邊的岩石上。

漲潮的時候,被海水浸泡,退潮以後,被烈日炙曬,瓊麻變粗變硬,變成最能抵抗侵蝕腐爛的最後的纖維。
撮成一綹一綹,好幾股交纏在一起,像最健康的少女頭上的髮辮,可以繫住一艘載滿魚穫的船隻,可以在船舷的邊緣,在碼頭的栓茅木樁上磨蹭而不斷裂。

新來的年輕學生,已經分辨不出瓊麻與仙人掌的不同了。
小孩一路踢著圓圓的石,一路跑下海去,他不記得童年時有一天為什麼母親哭過,在許多小魚乾屍體的廣場,他站立著,聽到哭聲,看到一群蒼蠅嗡嗡在頭頂飛旋。

在天台的最高處,當遍地的天人菊生長成一片的時候,微微的海風撒播著蒲公英的飛絮。
一種島嶼上特有種的雲雀盤旋而上,隨著啾啾的叫聲,從貼近地面的高度一直往上竄升,到了連仰望著的人脖子都痠疼的時候,已經小成一個黑點的雲雀的身體,忽然如一顆石頭,直接下墜。「快要撞到地面了!」在旁觀的人要驚叫起來的時候,雲雀像惡作劇一般,忽然展開翅膀,離開了地面,繼續向上飛起。

有人說這是島嶼上雲雀的遊戲,也有人說是為了求偶,必須用特技一般的飛旋和勇敢的墜落來吸引繁殖生命的伴侶。
(在你漸漸去遠的時候,能夠記憶的似乎只剩下你頸項上的一顆黑痣。)

在我潛泳到海域深處的時候,那些五彩繽紛的熱帶魚盛裝華麗,它們告訴我一個遺忘在島嶼的夏季,如此繁華。

許多彩色斑斕的燈飾,許多經過刻意裝飾過的明亮的魚的眼睛,在絲緞般的閃亮,金屬與寶石的光的相互交映裡,和海底的珊瑚,螢綠的水草,閃爍著珍珠光芒的貝殼,和蝦蟹的特異鬼魅的造形,以及每一片透明的魚的鱗片,一同沉入不可記憶的底層。

我,在最柔軟的沙地上沉沉睡去,連同童年時母親的哭聲,都已闃寂至死。
(我竟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

原載二○○○年二月號《聯合文學》第一八四期
21 2 下一頁 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