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諮商展
隱身衣

隱身衣

  • 作者:格非
  • 出版日期:2013/02/23
內容連載 頁數 1/5
隱身衣

KT88


早上九點,我準時來到了褐石小區的一幢公寓樓前。這個小區就在圓明園的東側,北邊緊挨著五環路的高架橋,因為轟動一時的「周良洛案」,它在此前很長一段時間裡,變得盡人皆知。不過,我還是第一次到這裡來。我給八號樓的一個客戶做了一臺KT88的電子管功放(真空管功率放大器,亦即膽機),用來推他剛買的阿卡佩拉書架箱(書架喇叭)。阿卡佩拉帶喇叭花的Campanile,在北京城並不罕見,開聲時高音單元閃著幽藍的弧光,有點神祕莫測;可新出廠的這款書架箱,我只是在發燒音響雜誌上見過照片。為了製作一臺足以與她相匹配的電子管功放,我沒日沒夜地幹了兩個星期。但說句實話,能不能推出好聲來,我心裡可是一點都沒把握。

秋已漸深,雨後的天空開始放晴。空氣的能見度很高,彷彿你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觸摸到圓明園探出院牆外的煙樹和百望山的寶塔。如果再下一、兩場霜,西山一帶的楓葉大概就要紅了吧。可我的心情,卻不像天氣那麼好。就在五分鐘之前,我接到了姊姊崔梨花打來的一個電話。姊夫昨晚喝了太多的酒,他用大頭皮鞋直接踹她的「要害」。今天早上,姊姊就開始尿血了。她的哭訴令人厭煩,我照例一聲不吭。我倒不是不想安慰她,因為我感覺到她的哭訴後面,藏有另外的隱情。果然,哭到後來,姊姊忽然就對我說出了下面這一段話:

「我實在受不了了。你就行行好吧。我也不想這樣。看在姐弟的情分上,你就可憐可憐我吧,算我求你了……」

她在電話中啞啞地向我喊叫,語調中既有哀求,也有憤怒。就好像用大頭皮鞋踹她「要害」的,不是混蛋常保國,而是我似的。

我剛掛了電話,三單元的那扇防盜門就推開了。一個身穿灰色運動衫的女人,從門裡探出半個身子,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停在門前的那輛泥跡斑斑的金盃車(商用休旅車)。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款KT88上,笑了。

「呵,還挺漂亮!」她隨口說道。

你可以把她的這句話理解為一種禮貌的讚歎,也可以當成一種淡淡的揶揄。

她說話的樣子有點像玉芬。臉型和身材也像。我忍不住多看了她兩眼,心裡就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我費盡心思製作的這臺KT88,就擱在門前的水泥臺階上,它那銀灰色的機身,在早上清明的陽光下,熠熠發亮。

向我訂購這臺膽機的人,是她的丈夫。我是在去年十月底的國際音響展上認識他的,人很矜持,也有點膩歪。我只聽說他是一位教授,具體是研究什麼的,在哪所大學任教,我就說不上來了。他的主意一變再變。先是讓我給他做一臺EL34,機身差不多已經做出來了,他又打來電話,讓我將它改成功率更為強大的KT88。

此刻,他正坐在光線黯淡的餐廳裡,與一位朋友喝茶聊天。我抱著那臺沉重的KT88,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並未中止與朋友的談話,只是嚴肅地衝我微微頷首而已。據我跟教授們打交道的經歷,我發現凡是有學問的人,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你自慚形穢。他的那位朋友呢,看上去也不是一般人。嘴唇上留著濃密的鬍子,看上去有點像恩格斯。

女主人還算熱情,她問我是願意喝茶還是咖啡。我說隨便,她就果然隨便了起來。稍後端來的,竟然是一杯橙汁。我在擺弄機器的時候,她就趴在長沙發的靠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的樣子,怎麼看都有點像玉芬。

其實,我的工作很簡單:在機身上安上英國GEC的KT88電子管以及美國RCA的5u4整流管,然後測定一下它的工作電壓,再接上訊號線和喇叭線,就算完事了。我注意到,那對阿卡佩拉書架箱離牆近了一些,就問她能不能調整一下音箱的擺位。一般來說,揚聲器離牆太近,導向孔形成的反射和駐波,會讓低頻有些發悶,這是常識。還沒等女主人搭腔,那位教授在餐廳裡忽然扭過頭來,朝我很不友好地喊了一聲:

「別亂動!」

女人朝我眨了眨眼睛,吐了下舌頭,笑著說:「就這樣吧。別管它。他從不讓人動他的東西。咱們,放首音樂來聽聽,怎麼樣?「不急,再等一會兒。電源剛接上,機器還沒有煲開。」

「呵,這麼複雜!」仍然是那種一半是好奇,一半是揶揄的口吻。

我只得耐心地向她解釋,為了讓膽機發出好聽的聲音,預熱的時間一般不能少於二十分鐘,這是我的原則。她也是一位教師,在附近的體育大學教學生打排球。我簡單地打了個比方,她立刻就理解了「熱身」的重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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