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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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越南

我的母親與外婆


我出生於戰亂時期,是戰爭的產物。我在越南中部呱呱墜地時,正是一九六八年春節攻勢(the Tet Offensive,編註:越戰的轉折點,其慘烈情況震驚了美國民眾,美國朝野因此失去戰鬥意志,國內外反戰情緒高漲,美軍在一九七三年全面撤退,一九七五年西貢淪陷)期間。那時節,戰事愈演愈烈,我們所處的地區正遭受密集的軍事轟炸。我出生當下,炸彈一顆接一顆落在我們的村莊,摧毀了我們的家園,我的家人和鄰居都必須快步跑出村落找地方躲藏。阿姨抱著剛出生的我,兩位男士以帆布吊床抬著我母親逃命。我和媽媽所在的吊床則維持一個距離,因為他們認為如果我們兩人靠得太近,可能會一起犧牲。他們帶著我們逃了好長一段路,因為鄰近的村民沒有人願意伸出援手收留我們。

鄰人深信,剛生產完的女人身上具有強大的負面能量,會給屋主帶來非常不幸的厄運。幸好,最後我母親的表親同意接納我們,讓我們進屋避難。

我的母親是越南人,而她相信我的父親是一位美國大兵。我從未曾確認我的父親是白人或是越南人,只知道我的長相酷似母親。我曾經試著追問母親有關父親的事,但是她告訴我:「他已經過世了,況且你還小,別問太多。」我的弟弟名叫黃山(SonHuynh),但人們都叫他桑尼(Sonny),因為他有著一頭天生閃亮的金髮和白種人英挺的五官。

我的母親來自乾旱的廣義省一個貧窮的家庭。才十五歲,她就為了幫媽媽養活家庭中的其他成員,隻身前往大都市西貢找工作。也因為我母親沒受過什麼教育,所以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女僕。每每到了夜晚時分,她的男性僱主便會去房子後方她睡覺的小角落。她總是害怕得蜷縮在竹床下方,但是那個男人怎麼也由不得她,會拿掃帚用力戳她,把她從床下趕出來。最後,她只能身心俱疲的流落街頭。以她極其有限的教育程度,又無一技之長,也只能淪落到去陪睡美國大兵。一個沒有受過教育的可憐女孩,能在大都會裡找到什麼出路?戰爭肆虐期間,城市裡所有來自鄉間的女孩究竟如何自處?戰爭提升不了生活的尊嚴。許多人都這麼對我說:「發生在你母親身上的事,也是整個國家當時到處都在上演的事。」

母親一搬去跟比她年長許多的美國士兵同居後不久,便發現自己竟然已經懷了我,內心十分惶恐,拿了他的收音機就悄然離去。我的母親夜夜虔誠地向觀世音菩薩祈求,希望我能夠長得像她,千萬不要像個美國人。當我出生時,母親相信,她的祈求終於得到了回應。她幫我取名叫黃氏玉香(HuynhThiNgocHuong),把我交給住在鄉下的外婆。外婆一看到我頭上那三個奇特的黑髮髻,便堅持我應該成為佛門中人。外婆終其一生總是不斷提醒我她的堅持。「你長大後,應該進入佛門修行,」外婆每次端詳過我之後一定會這麼說,「那麼你不僅能超脫你所受的苦難,同時也能幫助其他人解脫。」

一九七二年,母親懷了我弟弟。弟弟有一頭柔亮的髮絲和粉嫩的皮膚,同樣也被送到鄉下,跟我在外婆家一起生活。我母親則留在西貢工作,寄錢回家。我在那兒與表親一起玩樂、自由地到處閒逛時,弟弟還只是一個成天躺在吊床上的小嬰孩。有一回,我的表哥阿泰在吊床兩端間拉出一條繩子,掛上一隻巨大的蟬。每一次他推送吊床時,迎面而來的風吹得蟬展開雙翼,發出嗡嗡聲,惹得弟弟開懷大笑。直到我六歲以前,我們都與外婆住在鄉村的稻田間。這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時光。

每當我憶起外婆,就不自覺地懷念她非常沉靜的那一面。她每天都得為我們打理三餐、料理所有大小事務,但只要一有空閒,她就會念誦佛經。她寧願坐在木板床上,手握念珠,口中念誦著佛陀和菩薩之名,也從不浪費時間與人閒聊,或是東家長西家短。她只是非常平靜地坐著,虔誠地祝禱。

從我會說話開始,外婆就不斷灌輸我她的信念。在她看來,婚姻只會讓我更容易受虐待和限制,所以我應該專注在教育的發展。她自己精通不少經典,包括在越南文學裡占有非常重要地位的古典名著《金雲翹傳》(TruyenKieu)。

我的外婆誕生在一個務農的家庭裡,因為生活非常窮困,被迫嫁入一個比他們更貧困的家庭。她從來沒有上過學,但是從大兒子那兒學習字母。她的丈夫不但對她施暴,而且不忠,四十歲那年就死於酗酒。外婆沒有再婚,獨力扶養四個小孩長大。假如她選擇不同的人生道路,沒有親自養大四個小孩和外孫,那麼她人生晚年一定會成為出家人。

在美國成長的那些年,當經歷的痛苦讓我心頭翻騰不已時,外婆的影像總能撫慰我。感覺上,她無時無刻與我同在。她會造訪我的夢境,而那會讓我有勇氣繼續走下去。我相信在我們人生的路上,如果有幸能和一個平和穩定的人同在,我們就會找到一條人生的道路。每個人都需要一盞照映前程的燈,對我來說,外婆就是引領我的那盞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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