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書
文學小說

尋琴者

郭強生

79折$ 276
user-img
3.0
|
2024/04/17
琴聲必須先來自於鋼琴自身
《尋琴者》在推薦頁中收錄了諸多名家的讚美之詞,在那些秀麗卻有些恍惚的形容詞之間,作品被烘托成輕飄雋永的幾鍵琴音繚繞,在達致某一高度後緩緩墜落、有某種空靈美感。可在閱讀過程中,主題概念和實際情節卻無法緊密咬合,演繹那些關於寂寞、靈魂、敗壞等詞彙的角色們過於輕薄,對於逝世者的追尋與想像、林桑所抱持著的糾結與掙扎、鋼琴師與敘事者我的曖昧情愫,甚至是最後邱老師信裡的告白,都顯得有些簡易。當然,這可被解釋成文字運用的必要氛圍,留白節制以成某種大雪紛飛的畫面,它似乎很蒼涼,卻未必淒美狀絕。

  《尋琴者》的故事開始於敘事者「我」與林桑的會面,敘事者是一位鋼琴調音師,受林桑妻子愛米麗所託來替音樂教室的鋼琴保養調音。愛米麗小林桑二十歲,教導鋼琴和小提琴,在愛米麗因急病逝世後,林桑必須處理音樂教室的去留,而在此時聽見了敘事者在彈奏的〈無言歌〉,觸動他心中某種奇異的感覺。在兩者彼此接觸的過程中,漸漸帶出敘事者我對於鋼琴天分的隱藏、和過往鋼琴師的交往、以及愛米麗深藏的秘密。

  於我而言,《尋琴者》最精采的部分並非對於音樂的描述探究,或是故事裏你不明言我不直說的迂迴情感,反倒在於那些對於物的細膩關照與發想,因為敘事者是調音師,他必須對於鋼琴內在結構十分熟悉,關於那樣器械輪轉的無機狀態,他卻可連結到某種文學想像與生命境況,這是對於物體有著極深情意才能發現的秘密聯繫。像是援引畢達哥拉斯途經打鐵舖的軼聞,發現和諧之音來自於兩個物體之間撞擊共振;或是從弦極為緊繃的拉力來想像琴所受的苦痛與折磨,都讓純然描述有向上建構的空間。

  雖然鋼琴聯想到的大部分是彈奏它的鋼琴家,但他未必是最瞭解琴的人,調音師與琴的關係,於焉成為書中最大的隱喻:他是音樂家與琴之間的協調者,但同時也是無法進入的第三者。僅能旁觀,無論是擁有一座屬於自己的鋼琴,或是擁有一個自己所親愛的對象都不可得,敘事者站在一個孤寂的位置。作為鋪墊,故事後段核心皆來自於琴,因此我們必須先知道對於敘事者而言,琴是怎麼樣的存在?它所追尋的又是什麼琴?

  「我」作為一個音樂天才,非常快便能掌握琴藝,聽過的樂曲都能夠輕鬆寫意彈奏而出,但受於家庭限制,沒辦法上額外課程更加精進。邱老師發現了敘述者的才華,因而邀請自己的好友、在紐約修完碩士學業的鋼琴師回台教導他,沒意料到那個夏天卻成為「我」的寒冬,交換了些對於李赫特、顧德爾的想法,窺探到了鋼琴家內在的敏感和暴躁,四手聯彈之約也被若有似無的背叛,自此,琴對於敘述者而言成為了他在感情上的棺槨,他觸碰琴的外在木質、琴槌、鋼弦,卻始終無法親炙到內裏的靈魂,或者說他不敢回望過去的疙瘩。另一條尋琴之路在於林桑,他試圖透過琴那曾經親暱實質陌生的琴音,來填充、重構他對於亡妻的重新認識,只可惜後段並未續寫,讓這條尋琴雙軌無法相互映照。

  直至後來,敘述者和林桑開始準備二手鋼琴買賣,他們共赴紐約去找尋可轉賣的物件,到那堆放許多鋼琴骸骨的破舊工廠時才知曉,此琴可待成追憶,破敗、冷清、頹唐原來才是自身感情的原貌。二手說來也尷尬,琴被任意拋擲與收購、被定義為次等選擇,也同樣相應於林桑和敘述者的感情況味,被鋼琴師與愛米麗轉賣到琴與情的墳場,尋琴者在此脈絡下有著最鮮明的哀怛呈現。

  「音樂家追求的完美是那麼抽象又偏執,最後卻得在一具純然根據物理學所打造出來的機械裝置上實現,這是音樂家經常忽略的事實。(頁41 )」,這是我認為最為提綱挈領的一段話。鋼琴之於樂聲、肉體之於靈魂、人之於情感,都可置放在這二元架構下去理解。

  琴作為樂聲生發的物理基礎,常常必要去應和文學性的譬喻語言,潮濕的、厚重的、輕靈的,調音師要在抽象縫隙中去編排不可能全然準確的音準,以搭配音樂家擅長的彈奏形式。所以琴本身是肉體,它得以被無數次碰觸、調整、析分,只求最後能夠吻合於音樂家的藝術靈魂,是在沒有絕對坐標系的宇宙找尋另一顆溫度相同的星辰。人亦是如此,人也有其物理性的僵固狀態,你在歲月中所累積的價值觀、信仰與特質無法輕易被修正,能夠輕鬆符合對方的情感容器,所以我們持續在尋覓,也偶在途中感嘆,為何我的肉體不能是那個他?

  這是《尋琴者》書中令人著迷的主題,但在行文策略上卻有些頭重腳輕,開頭幾段鎔鑄了逝去記憶、神異揣想、人物關係和鋼琴基底的節奏十分順暢,足見作者編排、操持文字的經驗。但到後期卻顯得有些紊亂,包括在紐約街頭巧遇了昔日與愛米麗有情的馬尾男,指出兩者間有異於商業夥伴的「夥伴關係」;邱老師在信中極直白的裸裎,像是隨意在替感情流轉背書;還有敘述者
自身的聲口轉換,最初總是在文中開口探詢、給予問號多過於回答的「我」最後卻兩次失態,雖說可理解是逼近真相時的焦躁,轉折卻顯得有些薄弱,讓這個「我」變得並不那麼「我」。

  琴聲來自於鋼琴家的靈動流暢的手上,觀者都知道那來自於他多年的苦練,卻常忽略了在台上隱藏的物性─那座琴自身,它未必如訓練或天分那樣有著令人著迷的故事,反倒有著材質上無可改易的限制性,因此才需要去尋覓那最適宜的演奏者,當琴與我互為隱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