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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

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

  • 作者:駱以軍
  • 出版日期:2005/11/09
內容連載 頁數 1/2
我未來次子關於我的回憶
之一


我記得那是一趟漫長的車程。我坐在前座的寶寶安全椅,母親和大哥坐在後座。我身旁的父親,一邊握著方向盤瞪著前方,一邊嘴裏沒有停下來過不停咀嚼。有幾度我偷看他的側臉,覺得他的眼睛快要閉上了。有時我受不了想從鎖扣住的安全椅掙爬起來,父親便會躁怒而不留情地痛擊我的手背。這許多年後我努力回想那趟旅程,究竟為何有那趟旅程呢?根據我搜集的有限資料比對,似乎當時台北正發生一場大規模的瘟疫(那些發黃的報紙檔案上有許多紛亂的稱謂:「SARS」、『非典』、『煞死』…)。時日久遠,我無法藉手頭破碎的資料拼湊出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場瘟疫是怎樣的恐怖景貌?那些報紙的頭版首頁,每天都出現一些驚悚的消息。似乎每天都有人猝死。且當時的醫療水平,人類猶未找到一種與該傳染力極強的病毒對抗之疫苗或抗生素之類藥物。醫院封鎖,學校停課,懷疑被感染的市民或遊民被集體隔離在軍營,人人驚恐搶購口罩乃至不肖商人屯積或高價賺取暴利(我甚至在一份當年的報紙上看到一則我懷疑是那個年代記者好吹噓誇張風格的報導:竟然有人將當時婦女掛戴之乳罩剪成兩半,穿上橡皮筋當口罩;還有人用塑膠免洗碗掛在嘴上假裝。)封鎖醫院內的護士們受到交叉感染,一個接一個倒下…

那麼,那趟旅程,是父親開車載著母親和我們兩兄弟,逃離台北這座疫城的,「逃亡之旅」嗎?

到底當年發生了什麼事?(如今已沒多少人記得當年曾發生過那麼一場世界末日般的大瘟疫。)記憶裏父親在那趟漫長的車程中,始終保持著一種他這一生給人印象完全迥異的陰騭氣氛。那感染了後座的母親和我們。(在那強烈的日光裏,他有沒有不斷地咳嗽?)

我記得後來我們到達台南,車子轉進預定下榻飯店的地下停車道時,父親突然回頭,對母親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恐怕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是從台北來的。」我們到飯店大廳預備check in時,一群西裝筆挺但臉的一半皆被口罩遮住的人,有禮微笑但如臨大敵地圍住我們這一家人,他們拿出紅外線體溫槍替我們量額溫(這在那個年代算是先進醫療器材了),然後追著我和大哥在大堂跑,固執地要對我們噴灑消毒酒精。那時我們尚不知父親其實已陷入焦慮羞怒的狀況,我和大哥咯咯笑著任那些「口罩人」追逐而抓不到我們,後來父親突然衝過來一人給我們腦袋一記爆粟,然後一手一個把我們挾在腋下。(我和大哥當然委屈地大哭)於是整個飯店大廳的人們都在看著我們。

進電梯的時候,母親和父親發生了爭執。(「小孩子懂什麼?你幹嘛發那麼大脾氣?」「我是賭爛那些服務生,我們又不是蒼蠅,好像拿殺蟲劑在追殺他們。」)這時,或許是剛剛激烈快跑加上嚎哭,大哥突然在電梯裏嘔吐起來,他吐了一灘糯黃色的東西。父親又陷入歇斯底里,「慘了,這一定把他們嚇死了。」母親說等一下請服務生來清好了,父親則說不行,這個時辰,電梯裏出現這樣一灘,我們恐怕要被趕出去了。「妳先帶孩子們去住房。」電梯門復又關上前的最後一個畫面:我看見父親跪在裏面,拿了一堆衛生紙,清理大哥吐出的那灘餿水。

那天晚上,我們到飯店隔壁的一家百貨公司(母親說:「你看,真好,乾淨的空氣,沒有半個人戴口罩。」)父親牽著大哥到五樓的遊藝中心(我記得叫湯姆熊),他們像一對戀人一樣手牽手離開,大哥興奮地聲音變得又甜又軟。(真不公平!)母親則用嬰兒車推著我,一層一層漫晃。之前我聽到他們說:「那妳就帶小的去買嘛。」「哪有人帶小Baby去買內衣的?那要進去試穿的 你知不知道?」「反正我絕不帶小的去湯姆熊,他又不聽我的,待會又爬起來亂跑。我答應過大的了。」

等我們終於(母親每一層樓的各種專櫃都非常感興趣地去翻撿挑弄,叫小姐拿出不同式樣的貨來讓她「看看」。即使她現在已經老去,這樣在百貨公司各處晃晃翻翻,仍是她最大的樂趣)搭手扶梯一層樓一層樓上到五樓時,父親拿了一把代幣,要母親帶我和大哥(哼,他可是兩眼發亮臉頰潮紅,不知玩了多少好玩的)坐一種在鐵軌跑的小火車,他說剩下的代幣去賭博,多換一點票卡可以去兌換獎品。

我們等了非常久,父親才抓了一隻可以上發條在浴缸游泳的塑膠鱷魚找到我們。

後來母親發現一種立可拍的投幣照相亭,那有一種(對那年代的人來說)新奇的花樣,可以把拍攝出來的人像照,處理成很像︰一、鋼筆畫;二、炭筆畫;三、沾水筆畫;四、油彩畫素描的效果,便要父親去換銅幣來,「我們四個拍一張全家福吧?」
「我來抱他,妳抱大的。」父親說。

但那時我太小了,父親抱著我,母親抱著哥哥,他們全盯著前面一個螢幕畫面看,那裏面恰有我們四個擠湊在一起的大頭。那個亭子裏非常悶熱,父親捏了我一下:「看前面,嗚啦嗚啦。」但我卻急著想脫逃,突然一陣強光,父親非常生氣地說:「你看,他的頭根本不在上面。」母親說(他們全用那種伸直脖子閉齒微笑的氣縫說話):「我抱小的,你抱大的好了。」父親非常粗暴地說:「不要,我抱他就好了,連拍個照都搞不定!」他揍了我屁股一下,我正張口猶豫要不要大哭時,那個強光又閃了。父親說:「不行不行,這像我在殺人一樣。」然後父親和母親便匆亂安撫我,這次父親把我略略舉起,湊近那個電視螢幕下的一個小玻璃圓孔。亮光又閃。他們沉默了很久,母親說,還是最後這張吧,前兩張,小的根本不在上面。父親說:「隨便啦。」畫面上母親和大哥皆笑靨如花,只有我的大頭如夢如霧地遮據了照片右半邊幾乎全部的畫面,父親的臉只剩下被遮住大半剩下的一對眼睛—如此凶厲如此憤怒。

那是大瘟疫時期我對於父親的模糊記憶,那張相片我至今還收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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