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落以前
她剛剛離開台灣，離開彭悅。
在台灣她叫彭悅，在美國大家叫她YP 。

兩小時前，在桃園中正機場，父親再一次提醒﹕「年紀不小囉，彭悅！」

飛機升空時，她鬆了一口氣。現在她可以回到真正的她，YP了。

空中小姐問她要什麼飲料，她要了橘子汁。

這班長榮客機上的空服員都非常年輕，剛才送飲料的小姐更是，繃亮的瓜子臉，眼斜飛，嘴唇微嘟，粉紅唇膏如釉彩發光。儘管梳了鳳仙頭，濃妝，還是像個高中生的嬌樣。她不禁多瞅了兩眼，想像這樣小女生在每一趟飛航中站有多少情人等候。她自己從沒嬌過，看見這樣的女性總像見了稀有動物，悄悄拿眼光解剖。

稀有，是的。現在YP經常深切感到人生真正渴求的，是一些稀有的東西﹕天才、美色、青春、權力、幸運、快樂……甚至對於她自己，過去的那一個她已經是稀有到甚至不存在了。

才不過一週前，再一次睡在家裡的舊鐵床上，睜眼聽對面公寓夫妻吵架，看窗外鐵欄的影子映在牆上，記憶大舉襲來。她在童年的街道，彭悅的街道上。這條小巷一變再變，早已不是原來樣子。門牌號碼到了八百，還有用之一之二的。沒有一棟房子一棵樹，可以用作指認的標記。除了，街名不變，與大街的方位也不變，小學和菜市場還在老地方。新舊交集，是既陌生又熟悉的錯亂感。

記憶潛游到過去。再一次，她被樓下父母的聲音吵醒。

「你打死我好了！你把我一下打死了我就不用再受這個罪了！」

不然﹕「你為什麼要回來﹖你這樣也配回來嗎﹖死在外面就好了！」那年她十歲。

黃色路燈從齊榻榻米的兩個小窗照進來，打在小閣樓低矮的天花板上，折到牆上。窗開著，還是悶，充滿了榻榻米、被單、流汗的人體和睡眠彷彿即將發酵的氣息。以後她永遠在開窗，潛意識裡仍在逃避那似乎擺脫不掉的蒸煮氣味。綠豆殼的枕頭沙沙響，旁邊二姊坐起來了。天啊！大姊長嘆一聲，翻個身。不久二姊又躺下了。以前在這種時候她曾激烈低嚷﹕「我殺了他！」等發現母親的反應遠不如她激烈，反而以「小孩不懂事」護衛父親，漸漸也就漠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