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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鳥里長日記

菜鳥里長日記

  • 作者:蔡坤龍
  • 出版日期:2008/06/23
內容連載 頁數 1/1
鳳梨會社在哪裡?

嘉義市西區培元里舊稱「鳳梨會社」,地理位置大約介於垂楊路、仁愛路、賢雅街與新榮路圍成的方形地帶,為傳統聚落型社區,公民數九百多人,總人口數一千兩百多人。

這一帶原本荒煙蔓草,日本統治期間在現今的仁愛市場設立「內外食品株式會社」,專事生產鳳梨罐頭運回本國。附近居民大多是從嘉義縣東石鄉海口移民而來,靠拉牛車替會社運輸嘉義縣種植的鳳梨維生,漸漸形成聚落,稱為「鳳梨會社」。日治時期行政編制屬白川町,戰後編為培元里,當時的範圍向西延伸到現今的新民路為界,包括今日的垂楊里在內,民國五十八年因人口增加,仁愛路以西分出垂楊里,培元里面積及人口數因而大為縮減。

我父親早年當培元里長的時候,行政區域尚未劃分,最遠曾管到現今的新民路,當時那一帶全是稻田,小時候我們稱之為「田園」,與同伴到田園釣青蛙、撈大肚魚、摘荷葉當斗笠的童年情景依稀在目,到現在彷彿我還聽得見那西北雨打在頭頂荷葉上的聲音!

生產手工蛋捲聞名全台的福義軒餅鋪的二老闆,小時候是我的重要玩伴,他比我大四歲,常帶我去田園玩,我們像兩隻快樂的魚兒在無邊的稻海裡悠游,游到夕陽被地平線切成了半圓,大人開始找小孩了,才帶著抓到的青蛙、大肚魚等戰利品以及滿身的汙泥回家,然後,隔著成功街,一人一邊在自家門口罰站,站到左鄰右舍的阿桑們不忍,上前圍事,我們才得以進屋吃飯。

位於成功街、西門街口的福義軒,苦撐過企業的寒冬,現在像浴火重生的鳳凰般,攀上生命的另一個高峰。不管晴雨,每天清晨店家門口總是排滿購買手工蛋捲的人潮,農曆過年前的尖峰時刻,估計排隊人潮多達一千人,全台驚奇。前年我拿三百零七票當選里長,他們一個早上就有一千人排隊,可以選出三個里長了。

供不應求的結果,出現代購生態,為了賺取差價,老老少少天還沒亮就到福義軒門口排隊,形成鳳梨會社的特殊景觀。先民靠拉牛車運送鳳梨維生,後人靠清早排隊買蛋捲賺錢,我看鳳梨會社改名叫「蛋捲會社」算了!

我曾經到仁愛路的仁愛市場裡面尋找過去「內外食品株式會社」的蹤跡,但當初改建市場時,舊廠房拆得連一塊磚頭都沒留下,殊為可惜,不過市場對面的三條巷子依稀可以窺探當時的景象。

據耆老們的說法,早年先民無落腳處,暫時以日人撤離後留下的空廠房為家,之後政府收回廠房改建市場,先民又流落街頭。諸羅人士張先生財力頗豐,慈悲為懷,在工廠對面買下一大片土地,廉價租給先民建屋居住,所收租金,以現在幣值來算,大約每年台幣一、兩千元之譜,相當優惠。

物換星移,歲月匆匆,張先生的後代希望將土地收回使用,但基於人情及其他因素,不便強制要求居民遷離,只得等屋倒還地,因此之故,居民不能拆屋改建,一拆,地主馬上來要回土地。如此這般,幾十年過去了,三條巷子還留著原來的樣子。

巷子裡有些人在外置產遷出,留下破落狹小的房子,租給付不起高房租的社會底層人們,這些人翻身不易,日子過一天算一天,氛圍有點像台北的寶藏巖歷史聚落。三條巷子雖然沒有因為強制拆屋而引發抗爭,但貧窮、酗酒、身心障礙、獨居老人......等問題,不斷考驗著菜鳥里長的EQ與IQ。

從仁愛路穿過三條巷子到另外一頭的西門街右轉,沒幾步就是鳳梨會社的角頭廟先天宮,恭奉五年千歲,民國三十三年由一名吳姓居民自東石鄉先天宮分靈而來,原本在自家祭拜,隔年設為公廟,為竹造廟宇,四十二年改為木造,七十七年改為鋼筋水泥。現在我每個月在廟口舉辦一場卡拉OK,供里民歡唱,先天宮從鳳梨會社的信仰中心變成了娛樂中心。

沿西門街往下走會先看到福義軒,再往下經過新興街、賢雅街及新榮路四十九巷,到了永安街口,仰頭望去,四周大樓林立,那是全國最大的眷村改建國宅社區「經國新城」。

早期,這裡是日本的空軍軍官宿舍區,國民政府接收後劃為眷村,但民間仍沿用舊名白川町。白川町的軍眷子弟出了一些人才,我讀大同國小時的眷村同學丁傑品學兼優,後來考上台大醫學院,令人印象深刻;那裡也出了不少愛打架的傢伙,我無法一一說出他們的名字,但歷史總會留下記憶,那記憶就在西門街上。

因為族群隔閡,加上生活方式有一定程度的落差,白川町與鳳梨會社的大人們很少往來,小孩則沒有禁忌,互動比較頻繁,卻也常常互相不爽,三天兩頭、三不五時就打起來,打到後來,連標槍都出籠了。政府怕鬧出人命,在交戰最頻繁的西門街、永安街口築了一道兩米多高的紅磚牆,硬生生把西門街切成兩半,童年的我們稱它叫做「嘉義市的柏林圍牆」。

邊界的圍牆隔開人馬,卻澆不熄戰火,隔牆叫陣對罵之後,石塊在柏林圍牆上飛來飛去,鳳梨會社與白川町的少年們,用鮮血在西門街上寫下族群的歷史。

後來長官們倡導大和解,把那面牆拆了,之後又經西門街拓寬,柏林圍牆跟內外食品株式會社的廠房一樣,連一塊磚頭都沒有留下,留下的,只有濃濃的記憶。

現在你來鳳梨會社走走,到福義軒買蛋捲,順便到先天宮廟口逛逛,遇到四、五年級的中年男子,問起那一段歷史,他會很興奮地告訴你,當年他是如何神勇地擋下白川町射過來的標槍。

滅火男之戀

前幾年我在蘋果日報當記者,通常晚上都得聽幾個小時的無線電,確定報紙送印前沒有重大案件發生,才敢去睡,不太像人過的生活,但為了混飯吃,還是得聽。不管是警察、消防或者救護,無線電裡不是每天都有好戲上場,經常都是機車自摔、草地火警,或是調查車牌有無失竊等等,無聊得很,所以我就邊聽無線電,邊在電腦前胡亂寫些東西。

剛好那時候,前中國時報的同事黃哲斌轉戰到中時電子報,而且好像是當家大台柱之類的,有一天我在中時新聞網上看到他,寫信過去,還貼了兩篇文章。他大發慈悲,給我開了一部落格,說可以把創作的東西貼上去,讓更多的人看到。但是,沒有錢!

很好,創作有園地發表,其實是一件很爽的事,所以我就開始寫寫貼貼,自得其樂。

因為我實在太小咖,而且又不愛寫跟政治有關的東西,一開始部落格頗為冷清,所幸有幾個網友很捧場,經常光顧,其中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有一個叫chirs的讀者,屢屢寫信鼓勵,讓我有繼續寫下去的勇氣。然後我想說,寫寫連載小說,說不定可以拉住更多人來看,這招很賤,但效果不錯。

那時候哈利波特爆紅,我就想說,其實台灣應該也有哈利波特,只是沒有人寫。那段時間,每年元宵節我都要處理台南縣鹽水蜂炮的新聞,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在後勤支援過程中,經常會看到三太子李哪吒在烽煙漫火當中出巡的照片,我就突發奇想,不如把三太子寫成台灣的哈利波特好了,所以就開始一連串的「神鬼風雲錄」。

我不自量力,第一篇連載小說就寫了二、三十回合,在那幾個月裡,我經常寫到凌晨三、四點才上床睡覺,隔天又要上班跑新聞,搞得自己非常疲累。台南地檢署有一個會看相的書記官,某天透過一名新聞同業轉告我,說道:

「你叫蔡坤龍不要再寫了,再寫下去,他大限將至!」

很恐怖的預言,但我是鐵齒的人,不信邪,繼續寫,後來實在太累,寫到第三十五回合,找了一個適當的時機,匆匆給了結局,留下一條小尾巴。劇情大概是說,三太子冒著被天庭嚴格處份的危險,狂戀上倩女幽魂中的聶小倩,但兩人的感情沒有ending,故事就草草結束了。

後來我又把舊作「滅火男之戀」拿出來貼,邊寫邊貼,且戰且走,最後發現自己的體力實在無法負荷,已經越寫越糟,再勉強寫下去,恐怕真的要「大限將至」,只好當機立斷,毅然停筆。

當選里長之後,辭去蘋果日報的工作,以為有時間可以繼續完成滅火男之戀,但里長的工作出乎我意料的煩瑣,要靜下來寫點東西,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常常是一、兩個月才貼一篇雜文,要完成滅火男之戀的夢想,似乎越來越遙遠。

正當苦悶無助之際,高雄有位朋友鼓勵我,可以把里內遇到的大小事,寫成文章張貼出來,只要相關人物用化名帶過,應該可以避免困擾,我想她說得有道理,剛好那時候嘉義市地方報「巨報」的謝記者來採訪我,回去寫了一篇「菜鳥里長用部落格寫日記」的報導,這個標題激發了我的靈感,所以就開始一系列的「菜鳥里長日記」。

日記寫著寫著,不覺也已經快三個月,雖然自己常常會覺得樂趣無窮,但其間我一直在抵抗兩個問題。第一、題材的限制:里內並不是每一天都有好的故事可以寫,也不是每一個故事都適合寫出來,所以我常常會為了尋找故事而大傷腦筋;第二、慣性的問題:要我持續做一件相同的事,其實是違反我的慣性,我寫文章的善變程度,差不多已經達到精神病的層次。簡單說,我在不同文章裡面,用到相同的比喻,都會覺得有罪惡感!

這是一種嚴格的自我挑戰吧,我真的很鐵齒!

在寫里長日記的同時,我一直在想滅火男,寫小說有時候會覺得裡面的人物是活的,是他們在演自己的故事,他們只不過藉著我的手,把內心的喜怒哀樂表達出來而已。滅火男被我寫到一半,突然定格,我想,這些人物的心裡,一定很幹吧!

所以我就想,日記不要寫好了,中秋節快到了,把滅火男拿出來整理一下,重新張貼,也許這次可以讓小說中的人物,演完自己的故事,他們真的定格好久了,手腳應該都很痠吧!


蛋捲,就是我們的太陽

福義軒是本里一家老字號餅鋪,最近幾年因為手工蛋捲爆紅,沒有親臨現場的人,很難體會那種盛況。

每天早上八點開門營業,但買蛋捲的人半夜就開始排隊。農曆過年前幾天,排隊的情形更誇張,前一天晚間新聞剛播完,就有人排隊,到隔天清晨一點,隊伍已經排了一百多公尺,不明所以的過路人,還以為阿扁要來發紅包呢!

排隊的人龍,閒話家常者,有之;不耐久候破口大罵者,有之;蹲在地上玩十三支者,有之;酒醉當眾脫褲獻寶者,有之;騎機車經過大罵「蛋捲有那麼好吃嗎?你們真無聊!」者,有之;以為這裡是墾丁的「春天吶喊」,把汽車音響開得乒砰亂叫者,有之;左鄰右舍被吵到無法入睡,起來罵人者,有之。里長挨了里民的罵,卻無計可施,只好自製勸導牌,半夜拿著牌子到處遊走,勸大家安靜,還免不了被人譏諷:

「里長,你是柯賜海喔?」

很少有一種食品可以像福義軒蛋捲一樣,主宰著一個社區的生活節奏。

鳳梨會社跟別的地方不一樣,我們有自己的週期和節奏。除了農曆過年,這裡沒有假日,只有大日或者小日。每逢星期二、星期四、星期六、星期日,是大日,其餘是小日。

在這裡,大日或者小日,是依蛋捲的口味來分的,與天體運行、季節變化完全無關。

蛋捲,就是我們的太陽、我們的月亮、我們的雨水、我們的食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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