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是個法國人。

從我懂事那天開始，就沒有真的瞭解過她；事實上，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她也許根本一點也不喜歡我，因為她總是非常冷酷，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雖然我是真的很愛她，用一種非常熱切的方式，打從心底崇拜著她，但很多時候，我總不免會羨慕我那些朋友所擁有的典型外婆：笑容溫暖可掬、身上穿著有大花的棉布家居服、拿著剛烤好灑滿糖粉的餅乾、熱情地捏著你的臉、並用她們已經鬆垮垮的肌膚對妳又親又抱，直到你因為覺得丟臉而開始尖叫逃開為止。

我外婆從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她有著高挑纖細的身材，舉止總是帶著優雅迷人的氣質。每個隔週的星期天，她都會搭乘我外公那才剛洗好、閃著不可思議亮光的黑色別克汽車，駕臨我們位於康乃迪克州史丹佛市的家門口。當然，開車的總是我外公，因為外婆怎麼都學不會哪個是油門、哪個是煞車；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總有辦法找到自願者載著她在小鎮裡四處跑。

對我而言，外婆的到訪是那樣令人興奮、讓人期待，我知道她會想要好好地看看我，問我跳舞課上的如何，叫我挺直腰站好、不要駝背，並仔細檢視我身上穿的衣服。而在她來的那段期間裡，我都會為了她盛裝打扮；當她到達的那一刻，我會跑到車子旁邊，幫她開副駕駛座的車門來迎接她，並在她還沒來得及跨出車門前，問她有沒有帶糖果給我。這是我從我最好的朋友和她外婆身上學來的，他們的互動看起來是那麼的理所當然。

但是，外婆包包裡卻從來不曾有過糖果；她會啪地一聲打開她那小巧精緻的皮包，給我一顆甘草味道的黑色喉糖來代替。雖然如此，我總是假裝它是世界上最可口、最美妙的高級糖果，滿心歡喜的謝謝她。接著，我外婆便會伸出穿著絲襪的右腳下車，輕輕地在我兩頰上各親一下。

在她把頭髮染成漂亮的銀白色之前，外婆有頭烏黑秀髮，而且，她也有著一雙苗條、修長又勻稱的雙腿；她總喜歡在脖子上繫著一條色彩鮮豔的領巾，穿著半透明的絲襪和高跟鞋。她的頭髮也總是整理的一絲不苟──畢竟，她終其一生的每個星期六下午都是在美容沙龍裡度過的。喔，而且即便她只畫著淡妝，也絕不會忘記要抹上唇膏。她喜歡桃紅色，而不是粉紅色，她對這點可是非常要求，一定得要是桃紅色才行。而雖然她不會穿戴成套的配件，她的鞋子總是和手提包搭配得非常合適。這一切對她而言好像都是理所當然，就像每個女孩子隨身都應該帶著絲質手帕一般。當她微笑的時候，總是淺淺淡淡的，我從來沒有看過她放聲大笑；她也很少會熱情地擁抱我。

無論什麼時候，她的一舉一動總是完美地恰如其分。

對我們這個位在郊區的小鎮而言，她的來訪也總會引起小小騷動；這是因為她說英文的時候總帶著濃厚的法國口音，對某些單字的唸法自成一格，而且，她又燒得一手好菜。有一次，她還教我如何做出正宗的法式焦糖蘋果派塔（直到現在，我還是很後悔當初為何不把她的食譜抄下來）。

而我外祖父母位於康乃迪克州德蒙鎮的家中，院子裡種滿了蕪菁甘藍菜、甜菜根、青豆、玉米和蕃茄，連南瓜都有兩三種不同的品種──當季沒有吃完的話，還會裝成一罐一罐的準備過冬。而且，他們還種了一棵桃子樹，外婆總拿它來現做桃子果醬和桃子派。所以，當我們在外祖父母家吃飯的時候，所有食材總是特別新鮮，好吃極了。

當時我還沒發覺，原來外婆神秘的法式面紗下所隱含的是對我的諄諄教誨，而我原來是在這樣家教甚嚴的環境中長大成人，每天耳濡目染法國女人數百年來奉行不悖，如何不在男人面前失去新鮮感、永保魅力的秘密。當然，我外公和外婆的關係也並非總是風平浪靜，他們偶而也會有意見不和的時候。我還記得當我第一次目睹他們起爭執的時候，我有多麼沮喪。我看著外公大吼大叫，外婆則默默專注地揉著麵糰準備烤派；而為了烤出完美的蘋果派塔，她邊旋轉邊用力壓著麵糰，接著又猛力搥打麵糰做成派的形狀。

這樣的爭吵往往會持續幾小時，甚至幾天，但不管如何，最後總是會以同樣的方式結束──某個鎖起房門來枕邊細語的浪漫夜晚。隔天早上，外婆會從百貨公司帶回一頂漂亮的新帽子。但是，我很快就明白，這些爭吵並非只是意見不和那麼簡單，實際上，在我面前上演的可是一場複雜精細、充滿感官刺激的雙人舞；我也從中瞭解到，對一個法國女人而言，和一味地讓步、息事寧人比起來，堅持立場和做自己是件多麼重要的事。有些時候，烤個好吃的派比在大家面前把事情說清楚來的美妙多了。而且啊！褪去「乖女孩」的衣裳往往能讓臥室裡的和談進行得更加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