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
當心村上春樹

當心村上春樹

  • 作者:內田樹
  • 出版日期:2009/11/26
內容連載 頁數 1/1
遠東的化身
──《尋羊冒險記》與《漫長的告別》


又感冒了。咳咳咳。

說來,我還真是體弱多病,一如柔弱的蒲柳。據說是屬於免疫力低的人,總之也就是積勞所致吧。

因為工作實在是太多了。

雖說把新差事全給推掉了,可一想到,採訪不外乎就是天南地北地亂侃一番,應該問題不大,於是就接二連三地攬下了一些採訪的活兒。誰想到採訪一完畢,「校樣」便會馬上到來,不得不耗費時間來校對。

於是種種尷尬的情形隨即出現。比如,本人確實說過「那樣的話」,可當時顯然是出於不同的語境;還有,的確聊到了「那樣的內容」,但當時的措辭卻遠非如此等等。

可是一旦大刀闊斧修正,或許又會惹惱整理訪談錄的編輯,所以我也就盡可能維持原樣,得過且過,但事情卻總是難以如願。

迄今為止的最佳訪談是對橋本麻裏和大越裕所做的採訪,以至於當我自己讀到這篇訪談時,也會情不自禁湧起這樣的念頭:「哇,這個叫內田的傢伙,倒真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呢,咱都恨不得想見見他。」雖說這次採訪所討論的話題是「不同於我的另一個人」,不過,讀完後涌起的上述感覺畢竟與我讀完某篇訪談錄之後,覺得「像這種愛說大話的傢伙,咱才不想見到他呢」的情形相去甚遠。

這樣的訪談錄被接二連三地整理好,堆放到我面前,於是我也就俐落地校對起來。因為一邊咳嗽一邊工作,搞得精神疲勞不堪。眼看著進展愈發不順,於是乾脆放下工作,在傍晚時就換上睡衣,吞下感冒藥,鑽進了被窩。

不料醒來時已是晚上8點。百無聊賴,索性躺在床上,讀起了村上春樹翻譯的《漫長的告別》。小說長達五百七十九頁,又厚又沉,不用雙手根本就拿不起來。

此前,我已讀過大約五遍由清水俊二翻譯的《漫長的告別》,不過,村上的新譯本讀起來,卻與舊版本毫無牴觸感。

令人吃驚的是,據說清水的譯本其實是摘譯。

對此我可是全然不知。因此,在閱讀村上的譯本時,其中的好多情形都讓我大有這樣的感慨:「哎呀,這個場景可是第一次讀到呢……」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觀看了某部電影的影院公映版之後,再去看「導演特別剪輯版」一樣。喔,終於發現,錢德勒原來是如此地「執著於」這樣的細節啊……

在閱讀的過程中(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乃是理所當然的),豁然意識到,這個《漫長的告別》,活脫脫就是一本《大亨小傳》。

至今已經讀了約五遍的清水的譯本,還不曾覺得它與《大亨小傳》講述的是相同的故事。可一讀村上的譯本,便立刻意識到兩者其實異曲同工。
關於這點,村上春樹本人在〈後記〉中進行了詳細的解說,因此,或許有人會說「什麼嘛,你還不是事後諸葛亮」,但我的確在閱讀過程中一直有這樣的感覺。

從中途開始,我就採取了對號入座的閱讀方式:「這樣看來,艾琳便是黛西,羅傑•維德便是湯姆•勃坎能了。」

艾琳與泰瑞•藍諾士的關係簡直就跟黛西與傑伊•蓋茨比的關係別無二致。就像蓋茨比為黛西頂替了「殺人」之罪那樣,藍諾士也替艾琳背負了「殺人」的罪名,最後以「死亡」來為自己虛無的戀情畫上了句號。毋庸置疑,這一結構也是相同的。

在故事的最後,泰瑞•藍諾士經過喬裝改扮,來到菲利普•馬羅的辦公室。當兩人展開最後的對話時,我一邊往下閱讀,一邊忐忑不安期待著,泰瑞•藍諾士會在某個地方說出:「喏,我說,你是什麼時候看出來是我的?」──然而,漸漸地我意識到,這樣的臺詞並不存在於《漫長的告別》中。

因為那原本是《尋羊冒險記》的最後一幕,「老鼠」對「我」所說的臺詞。

「是啊。我借了他的身體。你都知道得很清楚啊?」
「從一半開始。」我說。「起先還不知道呢。」
(《尋羊冒險記》)

啊,原來如此!《尋羊冒險記》堪稱村上版的《漫長的告別》。

名叫埃默斯的司機(一個與馬羅討論T.S.艾略特的詩歌,並顯得優雅有禮的司機)和「沙丁魚」的命名者──那個「富有宗教色彩的司機」──簡直就是同一個人物,「先生」也無異於哈倫•波特的化身,而「黑西服祕書」的相貌則儼然是另兩個人物活生生的翻版,即替韋林傑醫生守門的穿著花稍的牛仔「艾爾」和維德家的男僕「坎迪」。

至此,我豁然明白村上春樹能夠如此風靡美國的理由之一了。

因為,村上春樹的小說是美國人最鍾愛的兩部小說──《漫長的告別》與《大亨小傳》──搖身一變,在世紀末的遠東所出現的奇跡般的化身(變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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