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兔

一

　　黎明的海上，兔子跳躍。

　　在井邊洗完臉後，阿呆故意不用手巾，用力轉頭甩去水滴。這是個舒爽澄淨的夏日早晨，額頭與臉頰轉眼就乾了，腦筋也跟著清醒了起來。仔細一想，來到井上家生活，忽忽已有半年。剛來這裡時，由於從井邊眺望的景色太美，每次來打水或洗東西時，總是忍不住停手看得入神。琴江小姐如果撞見她這副模樣，總會溫柔地遙指海上，仰望天空，告訴她海水日復一日的色彩變換、四季潮汐的奔流方向、如何根據昨晚的海浪大小判斷明天天氣以及各種星斗的名稱。

　　「阿呆，妳看。風這麼靜，海面上卻正掀起點點白色碎浪吧？像這種時候，本地人就稱為『兔子跳』。兔子一跳，就算現在的天氣再好，不到半天工夫也會開始颳風下雨。所以，只要看到海上有兔子，漁夫就會趕緊駕船返航，製作紅貝染的塔屋也會把大桶罩上蓋子。極目遠眺，雖是挺好看的小白兔，其實，那可是天空和海上將要起風暴的前兆。」琴江小姐說，只要在這兒安心住下，像這些事，妳很快就會記住，一旦記住了，對這片土地自然也會覺得更親近。對於被孤伶伶遺棄在異鄉的阿呆而言，比起半年前腦子較靈活了，手腳也較能幹了，聽到這番話時心裡更是感激，簡直難以用言語形容。

　　阿呆重新紮緊綁袖子的布條，精神飽滿地喀啦喀啦扯起吊桶打水。夏季期間，每天早上把冰涼的井水送進屋裡給大家洗臉，就是阿呆的工作之一。

　　烹調早餐和伺候洗臉的工作，當然不可能交給笨拙的阿呆，不過提水的工作是只要有力氣就能勝任的，應該勉強還可派上用場吧—阿靜姊總是這麼說。對於自己的不中用，事到如今不用別人說，阿呆自己最清楚，畢竟她的名字，就叫做「阿呆」。

　　回溯到十年前的除夕夜—眼看再過半個時辰就要出現第一道曙光、迎接新年來臨，阿呆就選在這一刻難產出生了。地點在江戶市內位於內神田的建材商「萬屋」，一間陰濕不見天日的女傭房內。

　　阿呆的娘，據說就像個熟爛芋頭一樣糊塗邋遢的女人，生性懶散，偏偏又特別貪婪，男女關係淫亂。不過，這些都是阿呆從萬屋的人口中聽來的。阿呆的娘或許也有她自己的說法。可惜，阿呆根本沒機會聽到，因為她出生不久，娘就死了。

　　阿呆，是她娘和萬屋的少爺私通生下的孩子。因此打從一開始，就是萬屋的眼中釘，巴不得這個嬰兒一生下就死掉。既然她娘都死了，萬屋更是希望她活不成，沒想到阿呆卻活了下來。

　　站在萬屋的立場，嬰兒夭折自是最好，然而在明知是少爺骨肉的情形下還下毒手，恐怕事後處境尷尬。無奈之下，只好半個月、一個月、兩個月地讓阿呆茍活下去。到了第三個月，萬屋終於嘆息著死了這條心，勉強替她取了名字，就叫「阿呆」。命名者是當時萬屋的老闆，少爺的父親。想必他心裡著實很想罵兒子一聲「你這個阿呆！」，才會給嬰兒取這種名字吧。

　　之後，阿呆被送出萬屋，交由店裡某個夥計的親戚撫養，一直到八歲。這戶人家是一對放高利貸的老夫婦，打從阿呆懵懂有記憶起，夫婦倆看起來就已經比神仙還老了。他們之所以收養阿呆，純粹是為了找個人替他們養老送終。萬屋似乎每個月都會送點金子當作養育費，不過老夫婦手邊本來就有點積蓄，只是年紀大了手腳愈來愈不靈光罷了。而阿呆，就是他們將來的寄託。雖說如此—不，也許該說正因如此吧，高利貸夫婦幾乎完全沒照顧阿呆。三餐隨便打發，也沒教她基本規矩，像養條小狗一樣放任不管。阿呆一年到頭老在生病，細瘦如柴，直到三歲都還無法站立，話也說得不清楚。老夫婦大概以為小毛孩兒就算放著不管也會自己長大吧，心裡只盤算著，等到她長大，就可以好好差遣使喚她了。

　　當時若一直這樣下去，現在她不知已變成什麼樣子了。自從阿呆在井上家安頓下來後，偶爾不禁會這麼想。說不定真的會像野狗一樣日益狂野不馴，然後就被高利貸夫婦趕出家門。也說不定身體吃不消，早就追隨親娘而去了。

　　阿呆滿九歲那年的正月過後，萬屋派了大掌櫃來見這對養父母。新年的門松已取下了，但仍殘餘著年節喜慶的氣氛，大掌櫃卻板著個陰沉的苦瓜臉，雙眉間深刻的皺紋簡直足以儲存雨水了。

　　大掌櫃說，打從去年入秋，老爺和少爺就相繼染病，一開始看起來只不過是普通感冒，沒想到卻漸漸如積塵般病情愈來愈重，如今兩人都已臥床不起了。萬屋的客戶遍及許多官宦世家，是極有規模的商號，這種事自然不好隨便公開。雖然生意靠著伙計和工匠勉強還能應付，但眾人難免還是憂心不已。

　　「所以這次，特地從某處請來一位有名的法師，誦經祝禱後，傳達了神旨。」起因是不幸身故的僕婢陰魂不散，對萬屋懷恨在心，才暗中作祟。

　　「被他這麼一說，我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阿呆的母親。那娘們真是個難纏的禍水，死了還要做鬼害人。」法師表示，要除去這個業障，就得把這個詛咒萬屋的死者親人，送去萬屋素來信奉的寺廟才可。

　　「眼下，也只有阿呆是唯一人選。」大掌櫃就像咀嚼苦澀的艾草般，咬牙切齒地繼續說。「根據神旨，如果是男孩，送進廟裡當小沙彌是最好的，偏偏阿呆是個女的，真是不中用到了家。不過，讓她去廟裡祭拜一下或許有效—所以能否請你們通融一下，把阿呆還給萬屋。」大掌櫃說，如果少了阿呆不方便，可以幫他們另外找個女傭；如果是怕寂寞，也可以代為安排收養另一名小孩。高利貸夫婦一口就答應了。

　　就這樣，阿呆回到了萬屋。雖然年幼無知，卻也明白自己將被送往某處，只是她怎麼也沒料到，那竟是距離江戶數百里的遙遠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