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凍水牡丹:廖瓊枝

凍水牡丹:廖瓊枝

  • 作者:紀慧玲
  • 出版日期:2009/11/27
內容連載 頁數 2/3

廖瓊枝在艋舺住到八、九歲。一九四三年(民國卅二年)太平洋戰爭日緊,台灣全島開始遭受聯軍攻擊,轟炸不斷,廖瓊枝已經入國民學校念到第二年。第一年功課很好,常拿第一名;到了戰爭末期,城裡城外天天躲空襲「彈水雷」,水雷聲一起,全部的人都要躲防空壕,上課中斷,她的功課一落千丈,落到十名以外。

民國卅三年日本政府發表「都市住民疏散要綱」,強迫台北、基隆、台南、高雄住民疏散鄉下,國校第二年尾,廖瓊枝一家被「疏開」到員林,才剛到員林就染上戰爭期間台灣中部大流行的瘧疾。先是阿嬤染上,症狀較輕,接著是廖瓊枝,可能年幼抵抗力差,症狀嚴重許多,全身發寒或發熱,冷起來,「從腹肚一直起來」,幾件棉被也蓋不暖;若發熱,「歸身驅汗一直拚流」,流不止。

廖瓊枝常因高燒出現幻影,然後就發狂「咍喝」(喝斥)。有一次看見圳頂有出殯行列,頭一個披麻戴孝的是阿春仔阿嬸;再一次看見床尾烘爐上面,牆面有三個人頭,一個老阿公仔、一個老阿婆,和一個囝仔。每次都亂喊一頓,每次都被阿嬤說亂亂講。

但是阿公也出現幻影。阿公從基隆來到員林,也得了瘧疾,症狀同樣不輕,有一次喊著廖瓊枝阿姨的名字:「阿儉仔緊來、阿儉仔緊來,人在給我踞腹肚,緊來救我啦。」廖瓊枝被嚇得不敢靠近半步,阿嬤出去拿藥時,她只敢蹲在草厝外邊,不敢一個人跟阿公待在屋裡。

疏開不過半年,日本宣布投降,阿叔阿嬸到員林接祖孫三人回去。阿叔阿嬸兩人坐有位的座車;生病只能躺、坐不起來的阿公被放在貨車廂,阿嬤、廖瓊枝兩人也坐貨車廂地上,一路搖回台北。

到台北後,祖孫三人被安置在中和圓通寺山腳下。那間草厝所在正是今天圓通寺山腳「國軍台北忠靈塔」的位置。民國卅五年前後,圓通寺一帶仍未開發,中和一帶住宅不多,到處都是稻田、雜草;圓通寺山路兩旁一兩戶人家,廖瓊枝住的破草厝是其中之一。

那是簡陋的可以的土埆厝,屋頂還是鋪稻草的,三間相連,除了廖家,尾間還住了另一戶。附近幾無人煙,只有山泉汨汨奔流,流下來的天然淨水匯聚成一汪小池,就在草厝上方不遠,正好供應飲水。

廖瓊枝與阿嬤因瘧疾未完全痊癒,身上殘留水氣,十分浮腫。住在西昌街的阿姨把兩人接到艋舺,用苦茶油炒飯。吃了幾天果然有效,身上的水氣漸漸消去。

一天早上,阿嬤醒來,忽覺「心肝頭足艱苦」,想回山上。祖孫兩人由阿姨帶著,坐一號公車,坐在東街尾,換渡船回中和。在渡船頭等船時,一位住在圓通寺更上面的鄰居正好過來,看見廖瓊枝祖孫兩人,就說,阿婆阿婆,你阿公仔死了……。一聽阿公死了,廖瓊枝當下放聲大哭,但阿嬤卻探向路邊摘了一朵紅花往頭上插。這奇怪舉動原來是,阿公阿嬤兩人少年時吵架,阿嬤曾說,「以後你若死喔,我才給你穿紅衫、插紅花」。這本來是氣話,卻成了讖語。

阿公死的突然,祖孫兩人回到草厝,只見斷了氣的阿公嘴角有血,枕頭邊一隻剃頭刀;掰開嘴巴,阿公的舌頭「一崚一崚」的,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廖瓊枝說,或許阿公是久病厭世割舌自盡,也可能不是。她不懂,也沒有人去弄懂。出山時,沒錢購棺木,就把神桌拆來當作床鋪的桌面作底,買幾塊薄板四周釘封,嬤孫仔兩人加上阿叔、阿嬸,和阿叔那邊親戚一兩名,合力把阿公扛上山頭。沒有鼓吹、陣頭,只有一位司公前引,掩埋的地方沒有立墓碑,兩塊磚頭抵著,將就埋了。

阿公死後,廖瓊枝與阿嬤的苦日子愈發窘迫。阿叔阿嬸自顧自搬走,沒有人養家,留下的幾畦菜田,紅鳳菜、肉豆、蕃薯葉、蕹菜、水芋是祖孫兩人唯一食物來源。菜葉發長速度不夠快,常常祖孫兩人吃完了,新葉還沒長,阿嬤只好叫廖瓊枝到西昌街找阿姨,討一些米飯、蕃薯回來度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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