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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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伯吹來的教導
賀伯颱風剛過,各地滿目瘡痍,在此當口,說我從小便喜歡颱風,必遭人白眼,怎麼如此這般幸災樂禍?然而童年印象裡,颱風又確實曾經帶給我種種難忘的記憶。矛盾的心情,總是在每次風雨過後,徘徊胸中,揮之不去。

現在仔細回想起來,我之所以喜歡颱風,固然有童心無忌,不知人間苦難的嫌疑。但是,每年夏季多風、多雨的東台灣,的確為自己的少年生活平添季節性的變化。就一個台東人來說,風雨是我們成長的伴侶。多年後,負笈比利時魯汶(Leuven),面對西歐四季分明、色彩繽紛的氣候,颱風便成了我唯一足堪嚇唬白人娃娃的冒險故事。大樹連根拔起,十七級風,巨浪拍岸,山洪爆發,河水驟漲,道路、橋梁斷裂,房屋倒塌……這種集中壓縮在數小時內的自然摧毀力,往往可以使我的歐洲朋友瞠目結舌,彷彿重返洪荒的神話時代。

颱風的意義,在我的童年經驗裡,還不僅止於此。最令我沉迷者,乃是風雨過後,部落集體合力復建的動人場面。架橋、修路、清理水溝,整個部落不分男女老幼因而動員了起來。我最喜歡看部落長輩們聚集在一起時,一邊勞動、一邊說笑的情景,一時間部落彷彿成了一個活生生的存在,充滿內在的生命交流。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民國五十四年黛娜颱風橫掃台東,不但吹斷了有名的卑南大橋,更吹倒了部落裡數間茅草屋子。記得那天父親和母親起了一個大早,和部落長老商議之後,決定復建的步驟。從那天起的一個星期內,只見大人們割茅草,砍竹子、剝皮、分片,很快完成屋子骨架的搭建。然後,挖好泥坑,灌水,加上一些牛糞和剁好的稻梗;我們這些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便負責跳進坑裡,踩勻泥漿,並用畚箕提給負責糊平竹牆的大哥哥們,末了,將茅草一層一層覆蓋妥當,一座嶄新的房子便算完成了。由於是集體勞動,既自主又迅速,有時還能在無形中,化解部落裡的恩恩怨怨。颱風過後,部落內外耳目一新,有更緊密的集體意識,也有和好、悔改後的人際關係。

因而,如果將颱風和災後的部落重建,視為天人間某種原始的互動,該不至於被譏為一種迷信罷。古今中外各式各樣的災異之說,不論我們賦予它宗教、哲學或道德性的解釋,似乎都可以由此一簡單的經驗事實,找到它的原始起點。大自然的肅殺之氣和無常的宇宙力量,不斷提醒我們:在此一大宇長宙中,人只是滄海之一粟,風雨水火甚至草木瓦石,都是我們有機宇宙的一部分。它們的活力和威力,都會在適當的時機展現出來。看那滔滔洪水,看那滾動、崩裂的巨石,看那無形的風力;颱風讓大自然的一切活力如脫韁的野馬,揮灑得淋漓盡致,其場面之浩大,只能用神話語言去加以捕捉。

現代人最不可救藥的弱點,就是深信科技和錢幣萬能。用錢幣堆積起來的鋼筋水泥結構,使大多數的人遺忘了生命本身脆弱的事實,而活在虛假和想像的安全感中。颱風過後,我們固然應該嚴肅檢討追究種種責任之歸屬;但是,怎樣恢復我們和宇宙萬物一體的敏感度?怎樣調整我們和大自然的關係?怎樣節制我們自大、貪婪的妄念、畸想?恐怕才是更根本的。如果檢討中只讓我們學會指責,重建中只讓我們更忙於包工程,關懷中只讓我們懂得捐錢;那麼,我們就真的辜負了賀伯給我們帶來的教誨。

(85.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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