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前言

一個人和一個城市到底有什麼關係？為什麼李白、杜甫的詩歌充滿鄉愁？難道僅僅因為我們是中國人？

一九九七年九月二十二日，我從紐約給萬縣姨媽家打電話。姨媽硬梆梆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公公上個禮拜死了，今天早晨已經在山裡埋了。」

這句話長久以來深深地刺痛我的心，我真希望她不是以這樣的方式和口氣講這件事情。

我的公公（外祖父）中秋節前夕九月十五日於睡夢中去世。

在接下來的幾年裡，我反復問自己，「我到底在這裡幹什麼？我為什麼要離家這麼遠？」我在國外的求學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意義。公公曾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沒什麼比無法參加他的葬禮更為重要。是的，我離家太遠，一個在紐約的窮留學生。我家人知道，就算他們及時告訴我公公去世的消息，我也恐怕無力趕回去。

一九九七年的年底，三峽工程剛剛上馬。公公是多麼地幸運，不用面對自己的家被拆毀推倒。他在反修路上生活了近八十年，他所有的孩子孫子都是在那裡出生長大。他安詳地在夢中離去，對一個九十三歲的人來說，這是多麼有恩典的死亡！

我三十歲，在異國追尋一個寫作的夢。我在很多不同的時候有過不同的夢，但這個夢留存最久。最初我只想寫寫我自己，然後，我想寫我的外祖父和他在故鄉度過的一生，以及流經故鄉的長江和世世代代環繞我們的大山們。現在，我想我要寫的不僅是苦難貧窮和夢想的故事，也是一個捨己與奉獻，懺悔和寬恕的故事。

在我的家鄉，一個人只有離家才有可能變成龍。如果穿行過大江上的眾多山脈，這個人就有足夠的勇氣走四方闖天下。年輕人怎麼可以窩在家裡呢？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越遠越好。像孫公公故事裡的鴨子，從一個石洞進去，多年後，從另外的石洞出來。如果鴨子們從沒有離開，就沒有故事可言；如果離開了不回來，就是悲劇；如果離開又帶著光榮回來，就是龍的故事。我，能做那樣的鴨子嗎？雖然石洞對一個孩子太小，但我自幼時起就在想，如何從另外的洞裡出來成為一個傳奇。

一九八六年我自重慶的一所大學畢業，選擇在外地一所大學教書，不願回到故鄉。那些年我愛過幾個不該愛的男人，既沒有找到好的前途也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感情歸屬，於是決定再次遠走。一九九六年一月我到了美國，進入紐約大學英文系寫作專業讀碩士，我很慶幸我能離開家，我當時認為我為此放棄的一切都值得。

二○○二年五月我再次回萬縣市。我從重慶坐近七個小時的下水快艇回家。如果是普通的船，我得坐十二到十三小時。走上水，時間就翻倍。現在的高速公路只要三小時。但當時這三二七公里的路是那麼遙遠。我已在紐約生活了六年，花十幾個小時去一個三二七公里之外的城市，簡直無法忍受，就像看見了家門卻無法進入。那麼多的時間足夠從美國東岸飛到西岸，或者飛到歐洲。但故鄉的人們卻領受著一份如此緩慢的生活，長達百年。

萬縣市依山就勢，建立在山上，山中，或山下。每天出門，不管去哪兒，我們都是在山裡行，上山或下山，從這座山到那座山。靠著兩條腿，我們能走多遠？我們只能夢想遠方。像我們這樣的小地方人總是想著到大城市去，但大城市人看我們如同我們看鄉下人。生活在這樣的小地方就像在井裡，我們看見我們之外
有一個遼闊的天空，廣袤的大地，但我們沒法去。我們只能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