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翻譯文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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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神聖天地中成長
Coming of Age in a Sacred Universe

當我寫下這些字句時,九十歲生日已在地平線浮現。今日,遇見九十歲的人沒什麼特別,自己活到九十歲也不會感覺「特別」。當我望出去,我眼睛所看到的,也是大家都看得見的事物。但從前可就……我們還是正正式式開始吧: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一個小男孩用再也無人能用的方式看見了世界。

若我拿自己的童年跟今天的小男孩、小女孩相比,我意識到,我過去的童年發生在一個不會再有的花園。也許不會再有:一個小孩與大世界隔絕,在一個自給自足、自成一小世界之處成長。也許不會再有:一個小孩的日子如此簡單(我不可能使性子噘著嘴說:「我不要這個──要那個!」因為那兒根本只有這個,沒有那個)。也許不會再有:各種截然相反的事物──生與死,富與貧──如此接近,就像一個銅板的兩面。一定不會再有:生命不被科技牽著走,身邊一點也沒有令人分心的玩意兒。我聽見的聲音都是地籟天音或人聲,我們的生活只是最基本的生活。

我早年的記憶也許是一幀中古世紀手稿中的圖片,而不屬二十一世紀還活著的人。我的童年是在中國鄉下度過的,我父母所傳教的城鎮真的有一座中古城牆圍繞。晚間十點鐘,城門便上鎖,以屏擋小偷,更夫以竹板打著銅鑼來嚇走盜賊。在城牆之內,無論是身體的部分或其功能都沒有一樣東西 能在今日找得到同樣的匹配。我們的阿媽,也就是褓姆,有一對「三寸金蓮」,這是古老的中國(為男性)所看重的,我記得我又驚嚇又著迷地望著她每晚解開那既恐怖又酸臭的裹腳布。我家沒有抽水馬桶,是請「挑夜肥伕」將我們的排泄物拿去做肥料,他會留幾文錢給我們當報酬。城牆不但擋掉了盜賊,也擋掉了今日你很熟悉的事物;若不是還沒發明,就是在那兒找不到。

那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在我們那個叫常熟的小城中,沒有電影,沒有電視──更別說網路了──將遠方的事物帶至近處,也沒有電話將那裡嵌進這裡。等報紙送到我們手中,新聞已成了歷史。如果我們剛巧有一台叫做收音機的東西,那是我聰明的哥哥自己組裝了一套晶體無線的裝置,總共可收聽一個電台,從六十五英里以外的上海播出。我們叫阿媽來聽的時候,她繞著收音機看,生怕這奇巧的機器裡藏了惡鬼邪神。若說有個小精靈在裡頭講話,還比一個盒子能講話叫人容易相信些。

除了收音機,沒有往來的交通,沒有車輛,沒有救護車的警笛,頭頂也沒有飛機侵擾,甚至沒有牙醫的鑽子嗡嗡叫。城裡沒有什麼機器或科技:我們有一個燃煤發電機,是附近唯一有電力的人家。那時中國鄉下沒有電力,也沒有污染,我站在後院可以看到喜瑪拉雅山隱士所看到的景象,無窮無盡的星光閃爍。

長大住在美國一段時日之後,我回到中國看看。我隨便問上海旅館裡管電梯的人,我的上海話是不是還過得去。我看他搖頭,就解釋說,我說的不是普通話,而是上海話:「我是上海人。」

「不對不對不對!」他說。

我只好說出離我成長的那個城最近的大城市:「我是蘇州人。」

「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不對!」他說。

他向我搖了搖指頭:「你是常熟人!」今日地球是個相互連結重疊的網絡,但我的口音仍然標記在那一個點──常熟──上,在我小男孩時代,那小城是我的整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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