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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在綠蕪中

春在綠蕪中

  • 作者:鍾曉陽
  • 出版日期:2011/01/19
內容連載 頁數 1/3
月亮像一根眼睫毛
農曆新年,一個人跑去台北見天心。她是甚麼樣子,心裏完全沒底兒,可是一出機場就知道是她。她大概也「覺」出我來,一時卻不敢相認。我轉身假裝四處找人,她才上來喊我,兩下相視傻笑。陪她來的是阿丁和材俊。
上了車,天心坐在我旁邊,我只覺非常安定。她紮兩隻小髮束,慧黠的眼睛,俏挺的鼻子,相當有靈氣。又跟她貼得這般近,爽爽脆脆的笑聲傾傾叮叮落得我滿膝都是,終究搞不清是相逢還是重逢呢!她跟阿丁嚶嚶嚀嚀的聊著玩兒,又指指點點的告訴我哪座是觀音山,哪幢白白的是研究院。
阿丁也和我講話,巴喳巴喳又動作好多,我怎樣努力都沒法聽懂,心裏抱歉,只好很明白似的笑著。材俊話少,有一搭沒一搭的抽著煙,一邊頭髮披瀉下來像披頭四,比我想像中粗獷豪邁得多。
初到朱家即到後院看桃花。盈盈滿滿鬧得沒個駕馭,清淡的粉紅清淡的綴著天際,我跟天心說我小學校園也有一棵,桃紅的。「是呀?也有一棵!」她應著。我記得我一見它時總想起「桃花亂落如紅雨」。
過一些時候才見到天文。烏油油兩條大蔴花辮,臉如滿月,眉目間有貴氣,笑時抿著唇,總是善意。不知怎麼想起桃花江畔,荊扉柴門一女子,捧著衣服到溪岸洗,洗洗有一朵小黃花的溜溜從指間滑過,並不回顧,倒是花比人羞。女子忽然愛美起來,伸手往水裏一拈,把花別在鬢邊,臨水輕倩一笑,溫柔似水呵佳期如夢。
而我是要用嬌艷欲滴來形容天衣的。道地的山東大姐樣兒,高峻的顴骨,豐滿的面頰,深黑的眼眉斜飛入鬢,蘊著英氣。紅唇像石榴花汁濃得要滴要滴的,蘸一下未始不會染指成丹。她的笑容最見於形,可掬可撈,毫不含糊,嬌憨得青春鮮烈。一天清早群狗(十一隻)打架,吠聲震天,不巧阿姨回外婆家了,我縮在一旁無力干涉,天衣的房門「刷」一聲開了,她一件帶帽晨褸裹著高挑的身材,光著一雙白皙小腿大腳丫,一掉頭抄起拐杖就朝狗打,邊輕吼道:「你敢再吵!毛毛都是你帶頭,還不給我滾......」這時雲髮未弄,撩到耳後披瀉下來,半遮桃腮,那種狼狽的年輕,彷彿荳蔻梢頭開一枝滿花,春意熱鬧,叫人眼前一亮,不禁心中猜疑:是個甚麼女子潑辣又惺忪?
那天晚上山田請吃飯,有一道菜像是螺肉,裏面大大小小都是紫白的螺蓋,我和阿丁收集了一堆砌圖案,不料一個疏忽讓侍應生撿走了,倒是第二天馬三哥抹乾淨了送我兩顆,到此覺得他是少有的細膩有情趣的人。第一天晚上便和他聊到半夜三點,四周黑風苦雨,我哆嗦著打抖,望望窗外,回頭燈下是西窗剪燭及巴山夜雨的場景。他看看我腳上的凍瘡,握握我的手,說很纖瘦,抽沒煙味的煙,吃幾粒巧克力......那夜真是叫人牽情。
朱家的日子端的是閒散寫意,不必組織卻有內涵,不似我家豆腐方塊一樣的規律化,然而一大捆日子似乎甚麼都沒有。那裏隨時有歌聲傳來,材俊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有洛陽古思,聽聽便魂飛關山。天衣亦是愛唱,嬝嬝歌聲直要穿破屋頂雲遊去,卻反而不離開了,就在那兒繞呀繞的。廚房裏阿姨做飯的器皿也敲出家常一幅好圖畫。還有阿姨天衣的哄狗聲。偶爾急風掠過,後山嘩啦啦一陣沙沙葉響,我會以為是下雨,驚詫不已,待它又靜下來,仍舊有歌聲飄飄繞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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