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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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有些故事沒有人想聽。有些故事,一旦說出來之後,就不會輕易放你走。我說的不是那種乏味、沒有重點、惹人厭煩的故事,一如麵粉裡的小蟲、保險業務員糾纏不放的來電,或者尿液裡出現無法解釋的血絲。我說的是陳述一樁悲劇時,字裡行間傳達的情感是那麼悲痛,那麼強烈,彷彿用小小的鉤子鉤住了你的心,鉤得你渾然不覺。你希望有辦法把故事退回去;你開始怨恨把那些字句吐出來的氣息。述說這樣的故事成了我的專長。

最初並不是這樣的;我以前認為我的目標應該是寫出大家都想聽的故事,但我很快發現,那是痴人說夢。我發現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觸動你的心。「真希望我沒看這本書。」一個女人看完我上一本小說後,寫信給我。她似乎很迷惑,很留戀還沒看過這個故事之前的時光。但那不就是寫作的重點嗎?寫出在書本被讀者放回書架上後,還餘波蕩漾的故事?這就是我喜歡的樣子。你讀著我寫的故事,穿過迷霧般的叢林,等你從另一頭出去時,可能根本不知道身上帶了進來時沒有的東西。一個細微的念頭,黏在你的頭皮上,或者藏在皮膚縐摺下。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等你發現時,它已經開始蠶食你了;或許還只是在你的肉上挖了個小洞,也或者已經啃噬到了你的中樞神經系統。無論如何,那都只是一件小事,至於你的人生會因此更好或更糟,我不得而知。但確定的是,有些事情不一樣了。有些事情改變了。

這都是因為我。



飛機起飛了。在離地升空那神祕而懸宕的一刻,我唸了一段祈禱文——一如往常——幫助我們飛起來。在我還很理想主義的時期,我習慣加上一句祝福飛機上所有旅客的話,而這句話總會延伸,變成對所有當天離家旅人的祝福。我的善意沒有界線;或者,也許我認為藉由這個大方的祝福,會讓我加分,進而確保我自己的安全。但我很久以前就不再這麼做了。因為,想想看,這世界有哪一天是所有旅人都平安回到家裡、安安穩穩地睡在自己的床上?這個世界不是這樣運作的。最好還是顧好自己,讓別人去解決他們自己的問題吧。最好還是為自己的平安幸福禱告,祈願至少今天,你是幸運的一分子。

這是很短的航程:波士頓到紐約,飛行時間不到一個鐘頭。空服員一等到能夠走動,又不至於走得東倒西歪時,就立刻在我們頭上方飛快地發送餅乾,努力想趕在降落前完成旅客服務並清理完畢,讓我們回到成人的世界,一個我們可以自由拿點心吃的世界。

我慎重地在餐台上放了我最新完成的書,《無名專輯》,彷彿這是一場沒有人知道上演的戲,而那是戲中的道具。這是我的儀式:書上有我的名字,以漂亮的字體印在第一頁上,若鄰座乘客或某個空服員走過,剛好往我這裡看來,看到了我的名字——又假設,剛好那個名字對這個某人來說是有意義的——那他們就可以跟我開啟一段對話。到目前為止,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我今天還要奉行的另一個儀式,跟我到了紐約以後處理這份草稿的動作有關。這堆整整齊齊的白紙黑字,如此清爽、乾淨,光從外表看來,你不會知道它是這麼一個活生生的東西。它的重量讓人感到滿足——我承認,光是把它捧在手上,就讓我有一種孩童般的喜悅,彷彿在說:「你看我多厲害!」——但視覺效果就有點掃興了。看著它,你只會看到一疊厚厚的紙;看不出流動在字裡行間的熱血,看不出將這些紙張綁縛在一起的軟骨。也因此,每到要將新書交給編輯的時刻,我總是親自出面;我要確定沒有人忘了這個交換動作的人性意涵。不用電子郵件,不用快遞,不用信差;我要自己把書拿去出版社,我要面對面、親手把它交到編輯手上。自從完成第二本小說後我就這麼做,也無意現在停止。這個儀式會成就愉快的一天。會有人因為我而手忙腳亂;會有人帶我去吃飯。等我離開時,我絕不會回頭看,這樣我就不會看到揚起的眉毛、交換的眼色,還有隨手將我的草稿丟進某個地方,一個若是我省了這趟麻煩、郵差將稿件送來時會放的地方。我的癖好是種權利,只要所有人都保持禮貌,不在我面前嘲笑這種癖好,我們就相安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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