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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歌行

傷歌行

  • 作者:鍾文音
  • 出版日期:2011/07/01
內容連載 頁數 1/3
卷壹 她們醒來歌唱

0.
聖母沙塵暴駕臨了。
聖嬰熱浪也在前方。
尖厝崙是她的村莊。

名字由來她們從未去探索過,她們無視歷史,也不畏懼歷史。不為任何歷史洪流存在的她們,一如墓誌銘不因石頭而改變其內涵。每個女人都是夏娃,世界以她始,以她終。在之前之後,在永不回歸的時間,許許多多的她是第一人也是最後一人,感性的女報信者,帶著傷痕奔赴述說的路途。

有一頁書等著被翻開
1.
島嶼南方的日子開始在他們都還很年輕的時候,時間流逝還沒有清楚的刻痕,物件稀有,感情也稀有。番界不遠,寥落熾盛。南方的日子不好過,起先是苦熱蠻雨,惡寒酷旱讓他們煩躁,還有疾疫纏綿,神出鬼沒山民,溪流、石塊、蘆葦、焚風、濕氣、暴雨、波濤、森林……有不明白起於何處卻又難以擊退的孤寂,足以吞沒肉身的許多事物都讓他們敬畏。他們的腰際多插有刀,開路防身,刀柄上飾有鬼頭,鬼頭好腥,刀力無窮,開疆者手染紅血,行人至此斷肝腸。

遼闊無盡的平原山野予他們人生幻想,舞天舞地,冶遊山海,四處風光。只是一到黃昏,日落地平線深鎖他們滾燙的目光,另一端的家園已然化成霧中風景,凝結成一封封家書,家書從沒寄至這鬼界之島,黑水染字,只餘相思。連問鸚鵡思鄉否?都說思鄉。羅漢腳豈知日後荒島上的這山這水,日後他們再也行不出它的天它的地。

偶爾被急流送來沿岸的漁舟稍來了鄉音,漁舟裡的彰洲人下船就說,暈死了,這輩子沒搭過船,生目珠沒見過海洋啊。太平洋的藍眼睛,原來如此深沈,如此遼闊。詔安客山城久居,沒聞過腥臊,沒見過大藍,沒嘗過海味。當捕魚者釣起第一尾魚第一尾蝦時,他們望著陽光下魚鱗搖曳出的水滴與蝦綻出如燕寶石的顏色時,他們想奔赴此島是對的吧,他們直接生吃活吞生猛蝦魚,很多年後他們髮禿齒搖了才知道阿本仔叫此沙西米。惡土前方有海洋洶湧,雖然他們不懂海,不懂藍下還有多藍,一如他們都還鮮嫩不懂女人,但他們目目相覷,知道雙手雙足是碇錨於此了。下漁船的人有的飛快赤足奔向海,有的彎身捧起一把沙,有的把臉浸在水裡,再仰起頭時臉上如畫了黑線,盡是海藻護膚。萬事待命名,跟著山民喚,或有竹叫竹圍,有圳名公圳,有丘稱崙,有房為厝。

舒家人又愛又懼的藍眼珠人曾經悄悄站立在這片寸草不生的島嶼沿岸惡地,說是惡地,這實是污衊。實則歐洲人早已帶走他們要的東西,歐洲人在此島的遺址不在建築,而在島民的臉上。鍾家某房太祖婆的臉白晰至看得見血管流動,那種近乎透明的白啊,他們不曾見。直到後輩子孫尋訪舊史方知血緣被紅洋番「透」過,透者混也,透即驂雜。不是白得看得見血管,要不就是黑如生番。

黑白混色譜系日漸在海的烘焙下已失去了原有色度。東印度公司揚帆的艦上夾雜著歐洲各國的逃亡者、偷渡者、失意客、囚犯,他們被這家以糖為暴發戶的公司分送至地球惡土上的許多角落,有人發現了哈得遜河,有人發現了金礦,有人發現了航線,有人發現了森林,有人發現了新大陸,有人發現了愛情……日耳曼人和某少女,那一夜發生什麼事?強行,或者柔順?無人知曉,但他們都知曉異鄉人要靠幻想與非法求生。捉摸不定的血統,解析出的成分卻不怎麼光彩。他們起初以為人生要有未來必須不讓「過去」靠近,但直至幾代過去了,才發現這一切徒勞。她們唱起祖婆在雷雨降下的陰暗閨房之歌,那奇異的聲調,不識字的這一代女子一直都沒搞懂祖婆唱的歌詞,她們記得了聲調,最後才知道原來是「身穿花紅長洋裝,風吹金髮思情郎,想郎船何往,音信全無通,伊是行船堵風浪?放阮情難忘,心情無地講,相思寄著海邊風……」有人羞怯一笑,對著行過的金髮傳教士,心想原來是放阮情難忘,而不是放阮眾人摸,情難忘與眾人摸,閩語同音,意義竟是天差地遠。藍眼睛,自此成了鍾家某一房的顯形與隱形封印。藍色河流愈流愈淡,不斷被海洋與山城子民的紅血刷淡了她的色澤,但光度卻愈刷愈亮,那鍾家後代目光常焚燒他者。小心和別人的眼睛對望,小心以愛之名的騙徒,鍾家查某祖流傳給後輩女人的祖訓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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