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光溪底的CPR

英文裡，「極端地」、「致命性地」叫作deadly, deathly或to death。
「絕美」的英文是deadly beautiful。翻譯成中文，就是「美得要命」、「美得殺人」。美到極端真的會要命嗎？真的啦！那就是北橫公路四稜、嘎拉賀間的三光溪。

盛夏正午，百公尺的深谷裡，幽森的美是令人屏息的。深不見底的墨綠色溪水靜靜地徜徉，兩側峭壁頂端的巨木，枝葉插向中間的一線白雲藍天，陽光就從這枝葉縫中閃爍灑下，抹在靜謐的溪水岸石。除了四個人游泳划出來的漣漪，冷冽的水就像鏡子般平靜，倒映著岸邊的青苔和姑婆芋。二、三十公尺長的樹藤從崖木臂膀上懸垂到溪中。藤端浮在水面上，順著水流微微擺動。款款落下的楓葉、槭葉，就漫流在溪面上的藤林中，或纏在藤端、或夾在石縫中。

除了此起彼落的仲夏蟬鳴，和潺潺的漱石，我們捨不得在谷底世界拌出半點聲響。四個俗人在這絕美的藤林畫中貪婪地享受每一刻奢侈的光陰，直到午後谷裡升騰的積雲遮蔽所有的藍天，發出轟隆隆的滾動雷聲。

……
六點，大雨驟歇。可是，在漸漸晦暗的暮色中，土石流依然狂暴。我們四個，像一串粽，掛在石崖樹下的巖隙裡，睜大眼睛，看著大自然力量的肆虐，絲毫不敢眨眼。

天全黑前的那一個小時，我們見識到了最驚人的河流變遷。這一分鐘，漩渦捲走了腳下這塊數噸巨石，下一分鐘，另一塊上游巨石轟然疊上。崖壁在泥流掏空下崩塌，壁上巨木紛然落水。數尺寬的樹幹，有的陷在泥漿漩渦中旋轉；有的像火柴棒般，卡在新形成的階瀑中被滾石擊斷四散。老實說，掛在繩上在土石流裡漂浮活命的念頭真不切實際，水退後的碎肉片大概只能請速食店或肉鬆店老闆來領去利用。

七點，山谷裡已經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谷頂的一線天積雲散盡，繁星高掛。雖沒了視覺上的威嚇，耳際的轟隆聲依舊震撼四個疲憊不堪的心靈。

土石流還沖擊著石台緣，但水平線已不再上升了。大家鬆開扣環，把背袋中的少數備糧取出，生火泡麵，草草糊口。瓦斯轉眼用罄，大家揀拾崖壁上的枯枝生火，還沒烤乾身上溼透的衣服，餘燼就在嘆息中寂滅。映在火燄中頹喪的四張臉，也無法再互相見到了。

夜裡，暖氣飛升，冷氣厚凝，形成氣象學上的「下沉谷風」，整個高山世界的寒氣，像灌進冰箱般團團沉進谷底。寒氣灌得睡眼惺忪的大家牙齒咯咯作響，直打寒顫。四個人蜷作四團，在令人腰酸背痛的硬冷石板上挪換姿勢。

「熬得過去嗎？」我怕大家失溫。我的溯溪鞋鞋頭在撤退中裂開。

「我好想窩在軟沙發上喝杯熱茶。」釣魚鄭把身體挨到老闆許旁邊，兩個大男人彼此互享體溫，畫面有點詭異。

「現在大嫂會去報案嗎？」釣魚鄭很期待地問我，猜想醫師娘大概會比較緊張。

「可能會先打電話問陳大嫂吧！」我們夫妻都很敬佩倚賴網球陳伉儷。

「那大嫂會去報案嗎？」釣魚鄭轉問網球陳。

「可能會先打電話問許大嫂吧！我們夫妻都很敬佩倚賴老闆許伉儷。」網球陳邊趕蚊子，思考後猜測。

「那大嫂會去報案嗎？」釣魚鄭又轉問老闆許，還是很期待。

「又不是第一次遲歸，狼來了太多次啦！」老闆許無奈，「可能繼續看《大長今》吧！」


四個男人在遠離文明世界的角落裡自憐自傷。堅硬的石板、如冰的寒氣和嗡嗡作聲的蚊子，輪流凌虐月光下四個累極難眠的肉體。

我記得我來來回回試了好幾種保暖的辦法。先是把身子窩睡進崖壁邊的姑婆芋葉裡保暖，可是沒幾分鐘就逃出來，臉孔被蚊子叮得腫兩倍大；後來又找了個石縫歪著背脊躺，闔眼沒半個鐘頭就腰酸背痛，屁股坐到要生褥瘡了。朦朧中，看到另外三人也是在這幾個角落輪流鑽進逃出，哀嘆連連。

折騰了整晚，一直到山壁溪水的輪廓在晨曦中隱約可見。老闆許的背影在石台緣上，打量著如何脫困。

我湊到溪邊觀望，已然水落石出，點點石塊露出黃泥河面。可是水岸的地勢、灘石的排列，一夜翻新。整個河谷地貌，嶄新猶如不識！

把昨夜殘餘的冷泡麵湯分作四份下肚，大家決定邊往下游找較緩的山壁攀回北橫公路。

黃濁的水，仍然滔滔從溪底湧出，翻出泥沙，再從水面潛進石縫，捲沒河面的枝葉。怎麼渡溪呢？「三點不動一點動！」老闆許要大家用扣環結在溯溪繩上，其中一人攻擊前進時，另外三人做確保。我的溯溪鞋壞掉，最是危險。

開拔二十分鐘，越走越順，老闆許竟然又想跋涉到三光村，被三個追隨門徒「訐譙」不已。

就在通過一處正被溪水沖刷的斜滑石壁，釣魚鄭先行後，我正要傾身攀過，突然間，著破鞋的右腳一滑，整個人掉進滔滔急流中。只覺得腰間的扣環突然緊拉，洪流迅速把我往河心帶進。溯溪繩繃住了我和前鋒的釣魚鄭，也繃住了我和第三位的老闆許。三個人間像拉滿的弓撐住，我的腰腹被緊繃的溯溪繩束得快要斷成兩截。

耳際只聽得岸上三人大喊，滾滾浪濤無情地衝向我的雙眼和口鼻。我鞋子可以觸及滑溜的河床，可是箭般的急流像幾十個大漢，一次次把要掙扎站起的我再次衝倒，直到雙股抽筋，兩隻小腿只能在急流中胡亂蹬踏。一股股的泥水灌進我的口鼻，在窒息中，但覺胸腔越來越沉重。我筋疲力竭，緊緊拉著繩索，告訴自己：「家裡還有妻小，再站起來！不能死。不能死。」意識愈來愈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