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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黎紫書
  • 出版日期:2012/10/02
內容連載 頁數 1/3
寫意

我在等。春天,還在傳說中。雨最先來,而除了雨,我覺察不到春意。於是這週末,唯有小樓連夜聽春雨。還有雷,像在高空的一盞鎂光燈;有一下沒一下,電光火石。誰知道呢,也許是外星人在記錄地球上的這個城市。

春是怎麼回事啊。樓下的樹木依然形容枯槁,草坪上的新草也稀疏得很;天空灰頭土臉,厚厚的雲層是她穿了整個冬季沒洗的髒棉襖。可憐那一排在大路旁站崗的瘦樹,好不容易熬過去一個冬天,竟然在這時分被工人們全部放倒。遠一些的兩條小路,兩個月前才費了些周章重鋪一層柏油和石子,這兩天卻被獨臂機械用巨大的耙子刨開。因為這陣子天陰雨濕,覆水難收,破敗的大路上終日水汪汪,這下連小路也被沒收,蓬萊此去無多路矣,交通忽然變得極不方便。

下雨的春天傍晚,我坐在窗台上看這些不可理喻的日新月異。幾天前倒在路旁的樹幹已經被清理,被剷除了的路也覆上泥沙,與兩旁的顏色和材質銜接起來,天衣無縫,幾乎像是經過高手毀屍滅跡,完全看不出樹或者路存在過的痕跡。我得為此發個呆吧。曾經那麼努力劄根的樹就如此輕易消失了。路呢?人們早上才走過,傍晚回來遂迷不復得路。此城真像個離奇的魔法衣櫃,所有變化都可以意氣用事,無邏輯可循,無怪乎外星人要來拍照留念。

說到魔法衣櫃,不期然想起小叮噹停泊時光機器的抽屜。那是小時候覺得最炫最神奇的時空觀念。鑽進一個不起眼的書桌抽屜裡,乘坐時光機這裡來那裡往。記得那時光隧道裡飄浮著許多變形的時鐘,如同薩瓦多‧達裡魔幻的畫。但現實裡我們在時光中無機可乘,看看這城,無時無刻不在改變它的布景,此刻你不認真看它記住它,也許下一刻就要失去。想那春季遠遊歸來,沒准也會迷失,或躊躇在門外不敢入內。

因為雨,天很早便暗下來。雨色濛濛行者寥落,此景乏善可陳,像個搭好了但未有戲上演的舞台。我拉上窗簾的一瞬,外星人又咔嚓咔嚓多拍了兩張照片。又像神祗在眨眼,投石一樣,激起我腦中的靈光。沒的想起那一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電光再閃,看見小時候在大伯公廟演酬神戲的鐵皮棚子,日間觀者稀,台上演出的都是些沒精打采的老伶,服飾業已襤褸。妝化得十分敷衍,鳳眼勾不住已逝韶華,而白臉裂裂,如破敗的牆。

天要黑了,暮靄沉沉,正是練瑜伽的好時段。不亮燈,室內留光一束,由電腦螢幕去投射。天色愈稠,白牆上放映的人影便愈清晰,乃至十指可辨。配上一室古韻裊裊,覺得那牆像在播放著一個人的皮影戲。想起洞壁敦煌,這瑜伽於焉有了點樂感,恍惚修煉,恍惚舞。眼鏡蛇式似乎做得更流暢靈動了些,影子像一個不再附屬於我,出竅了的魂魄。

這白牆和投影要比一面全身鏡更具情趣和意境。它勝在似是而非,空間感如夢似幻,境界便能無限延伸。人世中能禁得住一個大特寫鏡頭的物事並不多,看得太真切,也就是在封禁事物背面那個無垠的想像空間。生活如同肉身,都在僵化,都有太多局限,都是生命的桎梏。聽過某瑜伽導師說,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做太多前傾的動作了。是的,一如蘋果必須打在牛頓頭上,前方或許也有個未經考證的萬有引力。且看肉身的生成,我們的進化,世世代代都像蛇聽見弄蛇人的笛音,在在呼應著「前面」的召喚。而所謂修煉,往往,是在身心上對各種引力的一種抵抗。

盤腿吐納的時候,雨聲已歇,魂未收齊,我又想到最近老在想的,要到內蒙古走一趟。不知春是否已經在那裡攤開她的新草蓆做日光浴了。想到草原讓我騷動。想到草離離,風獵獵,想到天河湧雲逐單騎。想到路的隱沒,地平線的遠退,想到馬蹄踏著歸雁的影子。而這時我睜開眼睛,看見烙在牆上的孤影。她雙掌合十,一派自得,似未發現我的心蕩神馳。

37協奏曲

醒來後猶能記住的,我一般不把它稱作夢。我習慣了夢的常態,它像一根冰棒擱在仲夏夜虛幻的故事裡。像古人燒香為限,冰棒全融了故事也就如同灰燼掉落。醒來後我會因夢過而恍惚,彷彿有一部分游離的魂還迷失在夢鄉尋不著出路。但我總會忘記那些夢裡的情節與人們。就像我記得自己通宵達旦地吃掉許多冰棒,但我一點記不起箇中滋味。

能記得住的那些,我把它視作意識中的攝影。那很累人,就像徹夜扛起一台攝像機在跟進自己的意識。而今晨醒後我仍然記得那些寬敞,漫長,幾乎無人的夏日街衢。我在那街上看見自己的老同學,她們零零落落地坐在不同的店鋪前,有時候是在一個「禁止鳴笛」的指示牌或一根看來像昨天才剛豎起的電線杆下,織毛衣,打盹或純粹晾晒自己。她們之間互不往來,偶爾翻起眼,用長者那樣慈祥又帶點靦腆的目光看向我的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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