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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鴿試飛:香港筆記

灰鴿試飛:香港筆記

  • 作者:也斯
  • 出版日期:2012/11/01
內容連載 頁數 1/2
〈書與街道〉

住的地方塵埃特別多。起初搬來的時候不曉得,早上打開窗子出門去,回來時架上的書本都蒙上一層塵埃。以後有好幾個早晨無緣無故想起葛蒂沙小說裡的一句話:「布宜諾斯艾利斯也許真是一個清潔的城市,但這只不過是因為它的市民打掃得勤快罷了。」有好一陣子腦中只是反反覆覆的這一句話。書本中的塵埃暫時取代了生活中的塵埃,彷彿也真有點迷迷濛濛。然後,走到街上,風一吹,才又覺得那句話也許並不貼切,甚至也沒有什麼幽默了。

住所樓下是修理汽車的,這一帶路上最多見的是汽車,其次要算狗了。你可以在這裡找到最奇形怪狀的汽車,當然,你也可以找到最奇形怪狀的狗,但怎麼也比不上汽車。每天都有不同的破車擱在修理行門前。走過時可以看見吹管的膠喉盤捲在地上,手持的管口噴出火焰;給汽車噴油時空氣中充滿了顏色的霧氣和油漆的香味。修理汽車的人臥在地上,從汽車底伸出半截身子來;或者蹲在一旁把一塊鐵片鎚圓;或者站在車旁,用抹布揩着補過鐵灰的車子,好像揩着他們自己身上的一個傷口。汽車與人連結成一體,這些汽車彷彿是活的,你可以給它們安上人性化的形容詞,你可以說它們是笑歪了嘴巴或者砸掉了天靈蓋的,至少,比起用布裹起拋在理髮店前邊溝邊的那隻死狗來,它們是更有生命的了。理髮店的理髮匠們在比較清淡的鐘點圍在對街幾爿舖子的寵物店門前——寵物就是狗的意思——他們沒事可做的時候就跑到那裏看狗,也許他們是為了看那個下午來替狗化妝的日本女子。

汽車就亂擱在修理行門前,反正這裡是橫街,經過的車輛並不擠迫。樓上的住客有時找不到停車位置也託下面的人看着車子,警察來時修理行的人就打電話上去叫他們下來把車開走。對這樣的事情他們自有他們的一套規矩。在外面一瞥只是看見噴漆噴得一團黃一團綠的車身、用舊報紙覆着的車窗和輪胎、拆下來的零件、鐵撬、抹布、鐵棒、膠喉、吹管、油漆、電源變壓器,和許多你叫不出名字的用具。可是它們確是有它們各自的名字,和一個包含着它們和跟它們有關連的人與事的世界,如果你不能使用那種言語就很難進入那個世界了。

單單一些汽車是沒有那麼複雜的。你看看它們碎裂的玻璃窗和凹陷的車頭蓋,你猜想它的歷史,你告訴自己發生了什麼事,你幾乎可以聽見當時煞車的聲音和人們的尖叫,加快跳動的脈搏與張惶,當然那些人們也有他們的歷史,你繼續添上一兩個人物,補充一些細節,你自由地加油添醋,它們也不會反駁你。汽車是這樣,狗卻不同,牠們有時會躺下來曬太陽,可是牠們也會單獨跑進電梯裡或者在街上打架,還有,在半夜蹲在一輛汽車旁邊的小狗是叫人難忘的。

街道上永遠有不同的汽車和狗供你臆度,即使是同樣的汽車和狗,每次的感覺都不盡相同。每次走過這些街道的感覺都是不同的,就像每次重看同一本書的感覺都是不同的。每次翻閱帶來新的聯想與印象。記憶中的書本跟環境、跟物質,有時也跟人物產生連繫:跟雨天的車廂、跟熱茶的味道、跟疾病、跟殺蟲藥的氣味、跟某人的一句話、跟寒冷、跟倚窗望出去蒼白的夜半街頭的景象相連,跟鎖匙、跟羽毛、跟硫磺、跟雨傘、跟水瓶、跟橡皮擦、跟絲綢的感覺或是跟鐵器拍擊的聲音相連,甚至跟飄飛的塵埃相連,甚至,跟你走過的街道的印象相連。當你想起這一樣的時候連帶想起那一樣。像代數的數字一般可以互相取換。某人在經過銀幕街時說:「這就是你說走過時想起張愛玲的作品的地方?」解釋是不容易的。怎樣解釋一所上海館子的橙色燈光加上賣栗子的攤子加上洗衣舖的一縷縷蒸氣竟然會等於白流蘇或潘汝良或王嬌蕊的世界?解釋是不容易的。說起張愛玲的作品,現在最先想起的是曼楨房中那方曬餿的毛巾和聶傳慶額頭抵在藤箱上印下的凹凸的痕跡。然而在「聯想」的公式中等號的兩邊並不真相等。那些毛巾與痕跡,現在也許已經是我自己腦中摻進許多聯想與解釋而積累成的一個籠統的概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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