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諮商展
卵生年代

卵生年代

  • 作者:龔萬輝
  • 出版日期:2013/02/04
內容連載 頁數 1/4
〈1988年消失的黑白貓〉

他走進小學的校園,恍惚不知那是夢中。風吹過整排的阿勃勒,抬頭看,樹葉全都在光裡躁動,枝椏上的黃花一片一片落下來,像黃色的飄雪。他對眼前一切皆無比熟悉,但在那個夢中,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他踩在花瓣如毯的腳步,濕濕軟軟的,無聲無息,像貓經過一樣。他一個人慢慢走過籃球場、廁所、布告欄和禮堂,整座校園空無一人,沙地上卻滿布小孩子錯落的鞋印。黃昏的日光把樹影都拉長,拉到課室的走道上。廊外還掛著三個紅色的消防砂桶,他彷彿為了確定什麼細節,還特地走去看那鐵桶裡有沒有裝著細砂。

一整排課室都上了鎖,門窗的木框剛剛髹了天空藍的漆色,鮮豔又有些微微刺鼻的氣味。偏斜的夕陽照著玻璃窗,折射耀眼的光。他找到了自己當年的課室,六年B班。就是這裡嗎?但他推不開課室的門,玻璃百葉窗都是塵,什麼也看不清楚。他伸手掰開了一片玻璃窗,從縫裡窺見課室的木桌木椅排列整齊,那些桌椅如今看起來都好小巧好可愛。木桌上有一道淺溝,一枝鉛筆被主人遺忘在這裡。他如回到往日時光的場景,墨綠色的黑板留著板擦揮拭的灰白痕跡,老舊的電扇沾滿了一小叢一小叢的黑垢。他看見自己十二歲時畫的水彩畫,仍然被貼在課室後面的壁報上,原本明亮的顏色在凝滯的空氣裡顯得有些黯淡。

這時候在一整片寂靜之中傳來一陣細微的樂音,明顯卻又遙遠。像是從舊式收音機播放的流行歌曲,模糊歌聲,濛濛的輕快鼓點,恍若刻意被什麼蓋住了聲量。他站在課室的走廊上,仔細聽了一陣,一首歌不停地被重複回轉。他記得,那是伊能靜和巫啟賢合唱的〈我是貓〉。他循著聲音走到隔壁的課室,陽光此刻已經暗下來,整排課室都沉浸在一片灰濛之中,唯有隔壁課室的門縫卻透露一線螢綠的淡淡幽光。

他貼著門縫,望進課室,借著那幽光看去,那些桌椅徒具輪廓,卻都被隨便地疊高、搬挪到牆角了。課室中央空出一片地方,他看見一個女孩側躺在那裡,但其實他只看到一雙微屈併攏的腿,穿著女生那種小花邊的白短襪,和一雙白色綠底的校鞋。那雙腿像深海的軟體動物那樣發出螢螢的光暈,身體的部分卻被桌椅遮去了。他小心翼翼伸手把門再推開一些,才看見那女孩除了鞋襪,其實身上什麼也沒穿,背對著他躺在地上。女孩好瘦,背部的肩胛和椎骨看起來突出又易脆。然而更令他驚異的是,在椎骨的末端,蒼白無瑕的臀肉之間,長出了一條黑白間色、毛茸茸的尾巴。女孩的尾巴在那幽暗的夢中,像活的那樣,悠閒又無聊地來回扭擺。

阿滿。

那是一場怪異的夢。他躺在夜闇裡,隨著胯間一陣一陣收縮而羞愧醒來。睜開眼仍是自己的房間,橙黃路燈的光從窗外透進來,把窗格都打在牆上。已許久不曾夢遺,那沒來由從胯下爆出的黏液沾在褲子裡頭令人十分不舒服。他起身坐在床緣,把內褲褪下來,揉成一團,拭去大腿內側冰涼的濕漬。他再無睡意,把褲子丟進髒衣堆裡,看了鬧鐘才凌晨五點多。窗外的小鎮猶浸在巨大的清晨霧色之中,一片深沉的寂靜,點點燈光,如一幅停格的畫面。他搔了搔頭,再回味剛才的夢境卻已剩下殘留無幾的景象,更多的細微末節又消逝了。

但他仍記得那麼清楚,那一年是1988年,不會錯,因為伊能靜就在那一年出了《我是貓》的專輯。那一年,他和阿滿都十二歲,焦躁又故作平靜地等待小學畢業典禮的來臨。他不曾告訴別人,他心底期待阿滿在畢業典禮的演出,把那首〈我是貓〉跳成一支節奏歡快的舞蹈。他看過阿滿跳舞。他想像阿滿站在禮堂上的樣子,臉上分別都畫上三道貓鬚,頭髮打了蝴蝶結,一次一次美麗的迴旋,裙襬像花一樣綻開又閤上。然而如今學校的禮堂已經不在了,整座校園都不在了。現在原本是學堂的範圍,被繞上了一圈深藍色的鐵皮圍牆,唯一敞開的入口,來來往往都是砂石車和拖拉機。

他早已畢業多年,有時一個人路過學校舊址,就站在街的對面,靜靜看著那些流汗勞作的外勞,將當年的校舍像積木一樣推倒、鏟平。他的小學校舍是戰前的建築,不經白蟻長年累月的鑽營,最終被判成危樓。老舊課室都被鏟泥機的巨臂挖開了瓦頂。袒露在日光底下的粉牆,似乎還貼著學生沒收走的大楷作業和蠟筆繪畫。而原本課室裡的黑板和桌椅,被堆積在露天籃球場上,小山那樣高,像是準備一場巨大的營火會。他痛惜的是校園裡的阿勃勒,一棵一棵皆倒下了,被鋸成寸斷,匆匆運走,最後只留下了一個一個排列整齊的深洞,逢下雨就積水成池。

那隻黑白貓也已經不在這裡了。阿滿。
41 2 3 4 下一頁 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