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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訪糖果阿姨

拜訪糖果阿姨

  • 作者:伊格言
  • 出版日期:2013/04/25
內容連載 頁數 1/4
革命前夕

之前,原本都是一整片無光的黑暗。
他有些遲到。但其實也只是遲到了那麼一下下而已。而此刻,沿著這繁華的電影街,許多小攤販正一字排開在路邊。

那其實與一般觀光區的街道沒什麼不同。復古玩具、彩色氣球、零食,燒烤海鮮或麵餅一類的香味。彩色玩具風車骨碌碌地轉動著。糖果攤上各種造型可愛顏色鮮豔的糖果。叮叮噹噹的風鈴與雜沓的人聲。乞丐們或蹲或跪,端著各式污損的塑膠容器,帶著一包包的家當鋪蓋佔據著角落。

一切都徘徊著。一切都像記憶,或記憶的幽靈。他有時怯怯偷眼望向那些小販(他已經太久沒和陌生人群接觸了),發現他們竟也同他一樣,有著某種輕微畏縮著的神情。

那使他必須要忍住停下來向他們買東西的欲望──

當然,在今天之前,他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看電影了。
可能有三十年了吧。長達三十年的空白。游擊隊解散之後他一直住在平靜而荒僻的異國山村裡。那是個遺世獨立的原住民自治區,終年人煙稀少。夏日早晨,鵲鳥的喧噪幾乎便是生活中唯一的聲響;而冬日時分,雪線邊緣的山村終日霧色迷茫;彷彿將要下雪,彷彿永遠停留雪將落未落的那一刻。

有時霧色本身會遮蔽掉遠山白靄的眉睫,也遮蔽掉那谷地四周的林木;讓人分不清真正的時日。

甚至連「時間」這件事也幾乎被遺忘了。山谷裡收不到電視訊號,也很難看見任何印刷品。他偶爾(僅僅只是偶爾)收聽到斷續模糊的電台廣播,以此揣想遙遠的大城裡發生的事──通貨膨脹、失業潮、工運、總統下台之類的。

他感覺自己並不真的關心那些。他只是漠然地旋轉著頻道,任眾多嘈噪的聲線如飛鳥般擦掠過他的耳膜。

有一次他甚至聽到某位搞笑的電台主持人提到他的名字。
他從沒想過,竟是在那樣一次為藝人所作的專訪裡。那唱著並不動聽的芭樂歌,剛出了一本寫真集的B咖女星(他聽了好一段時間才搞清楚寫真集的尺度,到底什麼叫做「全裸但三點不露」)用沙沙甜甜的聲音說,她的偶像是切.格瓦拉。

切。我喜歡切。
他好帥,我好崇拜他──

時不時被雜訊隔斷的收音機人聲中,寫真女星這樣絮絮叨叨地說著。
她叫他「切」。好親熱的感覺。親熱得幾乎讓他以為她確實曾與自己有過什麼露水姻緣之類的。

當然,在之前的那段日子,他必然也從來沒有想過,他竟會再次聽聞阿爾貝托的消息。

事情始自一個融雪的初春。那與許多年來的初春並沒有任何不同;寒意盤據在空氣中,一些微小的、冰裂般的聲響持續哆嗦著。對一個在山村中隱姓埋名的老人來說,他的日常任務只剩下一樁:坐在黝暗的屋子裡豢養疼痛的腳踝、腰骨與膝關節。他已七十歲了,痛風、白髮稀疏、齒牙脫落,在炎熱缺水的夏季裡指端涼麻。二十年前他還得時時提醒自己別去招惹那些從前的回憶,而現在他已經幾乎完全習慣了。

習慣什麼都不想。習慣什麼也聽不見(他的聽力也確實退化了)。習慣新病與舊傷共存。

習慣偶然耳聞那些關於政治的時事時,就如同聽到黃昏時的犬吠一般。
所以他當然沒有想到,竟然,竟會有那麼一封信(猶他清楚記得他從門廊前的水泥地上拾起那個信封時的陌生與訝異──他已經連彎腰都覺得吃力了),陰錯陽差地使他坐在這裡......


電影正演到他接到當時女友的分手信(他的直覺想法是,真慘,被拍成傳記電影的後果便是這樣沒面子的事也得給人拿來消遣。更慘的是隨即他發現隔壁的情侶正做著完全相反的事──在黑暗中互相摸索親熱,翻倒了一杯爆米花)。(噢當然還不只這些,他還發現了很多其他的事:座椅未免太豪華、電影票長得跟以前完全不一樣、觀眾們的衣著比從前隨便許多;然後,從前那會在放映中穿梭走道兜售零食飲料的小攤販也不見了──想是已沒有這行當了吧。)銀幕上討喜的阿爾貝托(他們把他塑造成一個丑角)親愛而理解地笑著:「沒關係嘛!」他拍著他的臂膀:「分手就算啦,反正她也不給上──」

觀眾乾笑了幾秒鐘。他在黑暗中聳動著肩膊,感覺頸背一種麻癢,彷彿真有什麼響亮冰涼的物事在耳際輕輕拍擊著。

(現在臉紅,沒人會看見吧。)(這種年紀臉紅,也根本看不見了吧?)
他苦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那時為何要將這些細瑣的事都寫下來。

兩個月前,他意外接到那封信。

信是阿爾貝托寫的。二十三、四歲時,他的油胖而幽默的「摩托車旅伴」。他們那趟「革命前夕的摩托車之旅」。(阿爾貝托,你知道他們找這演員來演你吧?雖然我以前總是笑你一臉橫肉,雖然你確實也就是個丑角,但我也得要幫你說說話──你不覺得你本人比那演員帥多了嗎?)他不知道阿爾貝托是透過什麼神秘的管道找到他的。他想了很久,仔細推敲了各式各樣的可能性,並不認為真有這樣可靠的管道能夠掌握他目前的住處。

以及他的假名。
或許那不是真的?或許那又是一樁政治陰謀?

還有誰想抓他嗎?
不,不可能。他想。他已經老了,時代也不一樣了。或許在外面的世界裡他還有些利用價值(他們想叫他出來開演唱會嗎?真是夠了),但革命的年代已經過去了,不可能再做什麼事了。

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聽聞過阿爾貝托的消息。他也從來以為,有著穩定職業的阿爾貝托大約總會是平靜而幸福的,就像他總是開的那些玩笑一樣。
(「當個醫生,」年輕的阿爾貝托叼著雪茄,油燈昏黃的光照著他發亮的前額;他嘴角的皺紋隱沒在暗影中:「領份薪水,在大南美國裡混吃等死──前提是,只看婦科,而且只收美女。」)

「大南美國」。他年輕時的夢想。

他們年輕時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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