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翻譯文學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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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親的要求下,父母雙方的上司出面勸合。上司們勸父親不要離婚的主要理由是在「文革」期間父親被打成反革命時母親沒有拋棄他,死心塌地等了他七年。在父親蹲牛棚的漫長歲月裡,母親一人帶著剛出生不久的我和七歲的哥哥做為黑幫家屬,被下放到河南農村接受勞動改造。那段日子,母親白天下田勞動,晚上還要照顧我和哥哥,即使累得患了急性肝炎,也從沒想過要跟父親劃清界限。現在父親摘掉反革命帽子恢復了工作,就移情別戀不要糟糠之妻,於情於理說不過去。面對上司的此番勸說,父親無言以對,表示對母親確實懷有感激之情。至此,離婚的事暫時不了了之。

父親依舊像從前那樣長年出差在外,只是春節回來待幾天。而母親也滿足於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運作模式,無怨無悔地繼續操持家務,照顧孩子。直到有一天,無意中從父親的司機口中得知父親和以前的相好Julia 已在香港共事並同居,母親才如夢初醒。

又是和從前一樣的大吵大鬧,又是要求上司出面調解。但這時已是九十年代初,離婚已是比較普遍的現象,上司們這次無心過問這件事了。無奈之下,母親又去找Julia 的丈夫攤牌,旨在透過Julia 的丈夫把Julia 勸回家以達到讓我父親也回心轉意的目的。可是當Julia 丈夫得知自己的妻子和我父親之間的事情時,大受刺激,因為Julia 和我父親交往這麼多年從未對她的丈夫透露過半點風聲。不久後Julia 的丈夫就和Julia 離了婚。這下Julia 沒了退路,更是抓住父親不放,連春節都不允許父親回家了。

對母親形象的新認識:對夫妻衝突的處理方式直接、懦弱、無法維護自己的權益。

Julia 把老公和她離婚全歸罪於母親,她認為自己是個有能力有身分的女人,而被老公一腳踢掉是非常沒面子的事。聽父親說,她很想來找母親理論一番,但忍住了。我懷著驚訝的心情見識了「不知廉恥」的實證,並且正告父親,如果Julia 敢來家裡跟母親鬧,我會要她好看。那年我已二十一歲。

那段時間,幾乎所有的節日父親都不回北京探望母親了,我猜這可能是Julia 對母親實施報復行動的一部分,因為以後發生的事證明了我的推測:九十年代初父親把哥哥招到自己的公司裡幫忙,但不允許哥哥把公司的地址透露給母親,也不允許哥哥給母親打電話,只有在父親允許的情況下,哥哥才可以回北京探望母親。哥哥很聽Julia 和父親的話,一去兩年,沒給母親打過一通電話,而且兩年後回京探視時,對他在外面的工作隻字不提。

在哥哥離開北京後的兩年,Julia 又給我打電話說,她想把我安排進一家銀行的國際部工作,那裡不僅工作環境好待遇高,而且出國機會也很多。我問她有什麼交換條件,她重申了和哥哥一模一樣的要求:工作地址不能給我媽,不能給我媽留我的電話號碼。我當即回絕了她,心想這個女人真歹毒,奪走了母親的老公還不夠,還要連孩子也一個一個地奪走,想徹底孤立我的母親,在她已經滴血的傷口上撒鹽。

父親專門打電話來責怪我:「妳怎麼那麼笨呢! Julia 給妳安排的機會多好,妳怎麼能意氣用事就這樣放棄了呢?她不讓妳給你媽打電話,妳可以表面答應她,背著她悄悄打嘛!」我告訴父親這是他的做事風格但不是我的,我喜歡表裡如一。

哥哥為什麼會對父親和Julia 言聽計從?他會怎樣看待自己父母的分居?怎樣看待父親的行為?父母的婚姻對他有怎樣的影響?從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每個孩子看待父母婚姻的角度和方式都不同。

首都機場的候機大廳內,母親哭成了淚人,因為我要遠離母親去南方闖蕩,那年我二十四歲。母親說:「妳爸和妳哥走的時候我都沒這麼難過,可是妳這一走我心裡真的空落落的。」是啊!看起來最不可能離開母親的女兒也要對母親撒手不管了。可是這究竟怪誰呢?從十歲到二十四歲,目睹了父母馬拉松式的離婚戰,聽夠了母親對父親的種種抱怨,卻始終未能看到她為自己的未來做個明智的決斷。

每當我問母親:「爸爸已經不會回來了,妳為什麼還不跟他離婚?」母親都會瞪著眼睛對我吼:「妳是不是妳爸的說客?不管他在外面做了什麼,只要他還是我們家的人,外面人就不敢欺負我們。如果妳爸真的走了,我們會更被別人瞧不起。」我無法理解她的觀點,只覺得母親骨子裡的依賴性根深蒂固。

母親擔心被誰瞧不起?這種擔心帶來她對離婚深深的恐懼,或者說,她對被遺棄有深深的恐懼。

母親對我恩重如山:她生了我;那是在父親被打成反革命蹲牛棚的時候,我出生了。父親請了一個月的產假來照料母親,臨走時對母親說:「我不能幫妳照顧兩個孩子了,如果實在不行,就帶好大的(哥哥),放棄這個小的吧!」母親沒有放棄我,頑強地把我帶大,即使在做為黑幫家屬下放農村那最艱苦的兩年裡,她也從未放棄過我。母親回憶那段歲月時曾對我說:「看著妳亮亮的大眼睛,拉著妳的小手,看著妳一天天的長大,我心裡非常快樂。」

唐山大地震時,北京地區震感強烈,因地震發生在深夜,我貪睡不願起床,母親就抱著我下樓,在樓道裡被她身後的人推了一把摔下樓去把腳都扭傷了。小時候,家裡燒的是蜂窩煤爐,一到冬天窗門緊閉時,屋裡的一氧化碳就特別濃。一次我和母親都感到嚴重的頭暈,我先栽倒在地失去知覺,母親也暈得摔倒了,但還有意識。她明白,如果她也暈過去我們母女就完了。母親用一隻手抱著我,另一隻手匍匐前進,一點一點地爬到了屋外,我倆就此脫險。

細細算來,這是一個給了我四次生命的人。而今,我依然要離她而去,去開創我自己的人生。因為固守一份死亡的婚姻是她的選擇,由此而產生的各種後果應該由她自己去承擔。在我成人之後,母親心情不好時仍會打罵我,我知道她只是拿我出氣而已,但我不願意活得沒有尊嚴,更不願意和她一起成為這樁失敗婚姻的殉葬品,那是她的選擇、她的生活,但不是我的。

毛鴨終於能夠區分自己和母親了。父母有可能沒有意識到,他們以愛的名義剝奪了孩子的生活。孩子只有再次與其分離,或區分清楚,才能擁有完整的自我和生活。

我告訴母親,我會把我工作公司的具體地址以及電話及時通知她,絕不會像哥哥那樣走了之後就音信全無,母親總算止住了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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