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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三國(上) 新版

品三國(上) 新版

  • 作者:易中天
  • 出版日期:2013/05/27
內容連載 頁數 1/2
第一集 真假曹操

范文瀾先生的《中國通史》將漢獻帝初平元年(西元一九○年)到晉武帝太康元年(西元二八○年)這一段,稱之為東漢三國史上的「分裂時期」。講「三國」,其實就是講這段歷史;而首當其衝的人物,則是魏的實際開創者曹操。曹操是一個千百年來褒貶不一、終難蓋棺定論的人物。對他的說法評論之多,意見分歧之大,世所罕見,其民間形象則更是不堪。那麼,作為一個人,歷史上真實的曹操究竟是怎樣的呢?

講三國,先得講曹操。

曹操在歷史上的形象不算太好,客氣的說法是「奸雄」,不客氣的就是「奸臣」,甚至「奸賊」。但魯迅先生說他是英雄。先生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一文中說:「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這就有了三種評價,也有了三個形象:英雄、奸雄、奸賊。那麼,哪一種評價最準確?

這就要弄清楚歷史上真實的曹操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並不容易。魯迅先生說,讀《三國演義》,看三國戲,「不是觀察曹操的真正方法」。靠得住的,當然還是史書。但先生又說:「歷史上的記載和論斷有時也是極靠不住的,不能相信的地方很多,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曹魏,恰恰就是年代很短的,所以曹操「自然也逃不了被後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

壞話說多了,就成了成見。成見一代一代傳下去,就積重難返。具體到曹操,事情更麻煩。因為影響極大的兩部書──《資治通鑑》和《三國演義》,對曹某人都不那麼友好。《三國演義》就不說了,那是把曹操看作「國賊」的。《資治通鑑》在編撰過程中,也刪掉了不少對曹操有利的史料。這其實也是一種「時代意見」。

宋人大約多半是不喜歡曹操的。蘇東坡《志林》說,當時市井說書,聽眾「聞劉玄德敗,頻蹙眉,有出涕者;聞曹操敗,即喜唱快」。這是北宋。南宋就幾乎公認曹操是「賊」。此後元明清,曹操背的基本上是罵名。說好話的也有,不多。到十八世紀中,乾隆一錘定音,曹操被定為「篡逆」,再也翻不過身來。

其實早在晉代,對曹操的評價就開始出現分歧。王沈《魏書》和司馬彪《續漢書》是比較肯定曹操的,甚至曲筆回護;孫盛《異同雜語》和吳人《曹瞞傳》就不太客氣,對曹操的酷虐奸詐多有披露。東晉史學家習鑿齒,更是首創「篡逆」之說。由此而至南北朝和隋唐,史家都是褒貶不一,張作耀先生的《曹操評傳》一書有很詳盡的描述。可見對於曹操,不但「時代意見」不同,「歷史意見」就很分歧。

再加上每個人的「個人意見」,曹操的「真面目」就更難弄清了。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就是他挨罵。

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曹操遭人罵,自然有他的原因。什麼原因呢?也很多。但說得最多的,是「奸」。比方說,篡漢,在古人看來就是奸。狡詐,在古人看來也是奸。不過,最讓一般民眾痛恨的,還是曹操說了「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句話。一個人,寧肯自己對不起普天下的人,也不能讓天下的人對不起自己,這個人就太壞了。所以,我們必須弄清楚這個案子,看看是不是事實。

這事《三國志》沒有記載,只見於裴松之注所引《魏書》、《世語》和孫盛《雜記》。事情大概是這樣的。董卓入京後,表曹操為驍騎校尉。曹操拒絕董卓的任命,逃出洛陽,抄小路回家鄉。路過朋友呂伯奢家時,把他們一家都殺了。為什麼要殺呢?三書的說法不一。《魏書》的說法是:「伯奢不在,其子與賓客共劫太祖,取馬及物,太祖手刃擊殺數人。」《世語》的說法是:「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圖己,手劍夜殺八人而去。」孫盛《雜記》的說法是:「太祖聞其食器聲,以為圖己,遂夜殺之。」看來,曹操殺了呂伯奢一家,是沒有問題的,有問題的是殺人動機。按照《魏書》的說法,是正當防衛,或者防衛過當。按照《世語》和孫盛《雜記》的說法,則是因疑心太重而誤殺。《魏書》是比較維護曹操的,我們姑且不論,就看後兩種說法。

後兩種說法中,孫盛《雜記》的說法又更具體。一是曹操聽見了一些聲音(聞其食器聲),二是曹操殺人以後說了一句話:「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所謂「食器聲」,應該不是洗鍋碗的聲音,是磨刀子的聲音。曹操這才疑心,才殺人。殺了以後,才發現人家是準備殺豬宰羊款待自己,誤殺了好人,這才會「既而悽愴曰:寧我負人,毋人負我」。悽愴(音創),就是悽慘、悲傷。也就是說,曹操發現自己誤殺無辜以後,心裡也是很悽慘,很悲傷的,只好自我安慰,自我排解,很勉強地為自己的錯誤行為做一個辯護。當然,這種辯護並不能洗刷他的罪過。但能夠「悽愴」,總算還沒有「喪盡天良」。

然而《三國演義》的改動就大了。「悽愴」的心情沒有了,「寧我負人,毋人負我」也變成了「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這又有什麼區別呢?前一句話翻譯過來,就是寧肯我對不起別人,不能別人對不起我。這裡說的「人」(別人),是特指的,就是呂伯奢一家,是「個別人」。後一句話說的,則是普天之下的人,是「所有人」。這個範圍就大不一樣。雖然都是惡,但惡的程度不同,分量不一。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曹操當時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這個話,只是就事論事。意思是雖然我錯殺了人家,對不起人家,但現在也沒有辦法。我現在走投無路,也只好是寧肯我對不起人家,不要讓人家對不起我了。應該說,他還保留了一部分善心在裡面。但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就變成一貫如此,變成理直氣壯了。那就是一個大大的奸賊。所以,僅憑此案就說曹操奸險歹毒,是有疑問的。

不過即便如此,毛批仍說:「此猶孟德之過人處也」,「猶不失為心口如一之小人」。為什麼呢?因為如果換了別人,一定反過來,說寧肯天下人都對不起我,不可以我對不起天下人。但是實際上怎麼樣呢?實際上都是像曹操那樣做的(試問天下人誰不有此心者),然而「誰復能開此口」呢?大家都裝作正人君子,只有曹操一個人坦率地說出了這話。至少,曹操敢把奸詐的話公開地說出來。他是「真小人」,不是「偽君子」。所以毛批說,這是曹操超過其他人的地方,因為這個世界上偽君子實在太多。毛宗崗父子是不喜歡曹操的。他們都說這是曹操的過人之處,那就應該是過人之處了。

實際上,狡詐中有真誠,或者有時狡詐有時真誠,正是曹操的特點之一。據《三國志‧武帝紀》裴松之注引《曹瞞傳》,西元二○○年,曹操和袁紹決戰於官渡,許攸從袁紹營中來投奔他。剛一坐下,許攸開口便問:請問貴軍還有多少糧食?曹操猝不及防,隨口答道:起碼還能支持一年。許攸毫不客氣地說:不對!重講!曹操又改口說:還可以支援半年。許攸冷笑一聲:老朋友大概是存心不想打敗袁紹吧?怎麼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講實話?曹操是聰明人,他知道許攸如果不是掌握了情報,便是看透了自己的心思,瞞是瞞不過去了。而且,如果再不講真話,就難以取得許攸的信任和幫助,於是笑笑說:剛才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實打實地說,頂多只夠一個月了。許攸見曹操實話實說,便將自己對戰局的分析和解決的辦法和盤托出,一仗就打得袁紹再也翻不過身來。

曹操如此奸詐,有沒有真實的一面?有。西元二二○年,征戰了一生的曹操一病不起。這時他已六十六歲,按照人生七十古來稀的說法,他也算活夠了歲數。曹操是個豁達的人,對於生死一類的事看得很開,對自己的功過得失似乎也無所縈懷。他留下了一份寫得斷斷續續的《遺令》(載《全三國文》卷三《魏武帝》),算是最後的一個交代。然而,這個天才的傑出政治家,卻出人意外地不談政治。對自己一生的功過得失也只說了一句話:我在軍中執法,總的來說是對的(吾在軍中執法是也)。至於發的小脾氣,犯的大錯誤,不值得效法。餘下的篇幅,就是一些瑣事的安排。比如婢妾和藝妓們平時都很勤勞辛苦,我死了以後讓她們住銅雀臺,不要虧待她們(吾婢妾與伎人皆勤苦,使著銅雀臺,善待之)。餘下的熏香分掉,不要用來祭祀,免得浪費。各房的女人閒著也是閒著,可以學著編絲帶草鞋賣,等等,等等,頗有些絮絮叨叨、婆婆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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