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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態與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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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死角裡的自然生態──以文學裡的「樹」為例/謝志偉

從「見樹不見林」這句諺語不論在德文(den Wald vor lauter Bäumen nicht sehen)、英文(not see the forest/wood for the trees)、或法文(les arbres cachent la forêt)都有對應的事實來看,即便不排除有可能是翻譯借用的結果,各民族的人與代表大自然的樹/林的關係顯有一定程度的共通點。然而,德國人和「森/樹林」的關係依舊有其值得在此一提的獨特性,也因此,本文所引之作品雖有其他語種,但主要以德語文學為主。而「文明死角」,指的是人類(尤其西方)自認透過啟蒙脫離野蠻而進入文明,因而看不到「文明」也可能有比野蠻更野蠻的死角,其後果之一就是自然生態因而面臨浩劫,此為德籍猶太學者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所言「啟蒙的辯證」之一證可也。

1979年,德國一位長期關懷動物生態的文化暨媒體人Horst Stern和幾位積極關切生態問題的人出版了《救救森/樹林!》(Rettet den Wald!)一書,今日看來,該書名可說是總結了上世紀整個七○年代德人對生態浩劫的憂心:森林滅絕/死亡(Waldsterben)。四年之後,1983年,詩人Reiner Kunze(1933-)發表了〈滅絕中的樹群〉(Unter sterbenden Bäumen)一詩:「我們傷了地球的心(我們讓地球受辱),它要收回它的奇蹟。我們,這些奇蹟中的一個」。短短三行暗示著「樹林滅絕是人類造的孽」,後果是,人類將因而滅絕。約二十年後,「樹林滅絕」依舊是個令德人寢食難安的議題,2001年有一本討論1945年到2000年有關生態文學的專書就取名為「滅絕中的樹群」(Unter sterbenden Bäumen),到了2011年,柏林歷史博物館舉辦了一個以「德國人和森林」(Die Deutschen und der Wald)為主題的展覽並為此出書,其對消失中的森林之擔憂依舊貫穿全書,隨舉其中所引浪漫主義作家雅爾寧(Achim von Arnim,1781-1831)之言一例即知:

天老爺,那些昨日我們才靠著休憩的老樹都到哪去了?那些亙古不易的邊界標誌都怎麼了(按:此係指,人類應知所進退,勿將人類的黑手伸進大自然裡)?到底怎麼回事?人民都快忘了它們囉,咱們心痛地踢撞到它們的根幹(按:指樹被齊根砍掉)。有朝一日,高山頂上
的樹都砍伐殆盡的話,大雨一來,沖刷掉土石,就從此不會有新的樹木長出來。千萬別讓德國被經營到這一步,這可是咱們努力的目標。

這段話係他1806年與布連塔諾(Clemens Brentano, 1778-1842)出版中古時代到十八世紀的民謠時針對「民謠」一詞所寫的。1806年同時也是法國的拿破崙破了綿延長達或「苟延殘喘」八百年的德意志神聖羅馬帝國的那一年,若將此話予以政治隱喻解讀,就是:象徵傳統帝國的古樹不敵代表現代化的法蘭西之狂風暴雨摧殘,而慘遭土石流的厄運。其實,雅爾寧那段話就緊跟在以下這段話後面:在這波新時代龍捲風的襲擊下,在這場被誤以為是凡塵裡天堂樂園極速再生的風暴裡,法國的民謠也一樣消失殆盡(在大革命之前就有徵兆,但這場革命或正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上言之所以值得一提,係因雅爾寧將德意志山林裡的樹木浩劫拿來暗喻德意志民族所面臨的政治浩劫。而此譬喻之前提須為認知到:「樹木濫伐」是「生態災難」的開始8 ,即便「Ökologie」(Ecology)這個概念要一甲子之後才出現。然而,話說回頭,生態破壞只涉及到林木嗎?深感拯救森林之必要的國家只有德國嗎?不也,但是在他們的心靈脈絡裡,「日耳曼民族拯救森林」自有其獨特意涵,──因為「森林拯救過日耳曼民族」。

西元第九年,羅馬軍團翻過阿爾卑斯山北征日耳曼地區,已進入第24個年頭。這一年,在羅馬人眼中猶屬蠻族的日耳曼人,在大將Arminius(日耳曼名為Hermann,曾在羅馬軍隊服役並習得統御領導之術)的率領下誘敵深入托亦拓布爾格森林(Teutoburger Wald,位於今日德國下薩克森邦和北萊茵‧西伐利亞邦之間),一舉擊潰了羅馬大軍,毀了羅馬人越過南部多瑙河、跨過中部萊茵河後,直取北部易北河的帝國大夢。日耳曼人當初若沒打贏這一仗,後果可能就是「披髮左衽」的歐洲逆轉版了。1909年,也就是托亦拓布爾格森林之役的一千九百週年時,有位歷史評論學者Gottlob Egelhaaf(1848-1934)還指出:Arminius /Hermann不僅僅是只如羅馬歷史學家Tacitus所稱的是日耳曼地區的解放者(……),他在打敗羅馬大軍時,就等於是拯救了我們的民族,我們今天還能是德國人,全要歸功於他。

據此,德人和樹林之關係的傳奇色彩其來有自:「樹林」成了千百年後德人「心靈」映照的對象。是則,樹林若毀了,德人當有切膚到切腹之痛,不難理解。當然,這是德國人的角度,至於慣於地中海陽光的羅馬士兵在中西歐的日耳曼陰鬱森林裡,被齜牙咧嘴震天價響的日耳曼人奇襲而宛如小番茄被馬鈴薯碾成番茄醬時,若事先讀些格林兄弟蒐集、改寫的古老童話,就較會有心理準備:他們會知道,日耳曼人的「樹林」裡每多陷阱和危險。以〈小紅帽〉(Rotkaepchen)為例,她送食物給住在樹林裡的祖母時,自己就變成大野狼的食物,小命差點不保。而漢斯和葛瑞特(Haensel und Gretel)兄妹倆則被一再後母送進森林,後來果真落到一個邪惡女巫的手裡。「森林」者,正是「陰森」之林也。再不然,德語小說如Annette von Droste-H uelshoff(1797–1848)的《猶太樹》(Die Judenbuche)、Jeremias Gotthelf(1797-1854, 瑞士德語作家)的《黑蜘蛛》(Die schwarze Spinne)的「樹林」也是好樣:前者傳稱亡魂鬧鬼,後者真有魍魅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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